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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城墙外,冬日的夜风似裹挟着霜刃,卷起原野上的枯草败叶。时值公元前770年正月,丙午日(注:此处按周历推算),天幕低垂,几点寒星勉强穿透厚重的阴云,冷光落在城头残破的蟠螭纹青砖上。远处,犬戎骑兵那苍狼嚎叫般的呼哨声随着风飘送过来,令人毛骨悚然。

十二岁的周平王宜臼,身披着象征王权的玄端深衣,正立在承明殿前的丹墀尽头。衣袍下摆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几天前那场血腥屠杀的气息似乎依然黏附在空气里,挥之不去——宗庙祭器被劫掠一空,父王周幽王于骊山之下授首,母亲申后为保他冲出重围,被数支戎人骨箭钉在宫柱之上,死不瞑目。那画面日夜纠缠,如同幽魂萦绕脑际,每每使他冷汗涔涔。镐京,这座曾承载着天命与辉煌的“天室”王都,如今已是满目疮痍、气息奄奄。厚重的宫门紧闭着,每一次城外的撞击闷响都像巨锤敲打着少年天子脆弱的神经。

“陛下,”一个沉稳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郑伯掘突(武公),这位新任命的王国司徒,一身戎装肃立在侧,甲胄在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拱手,语调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秦师至矣,车驾已备。”

平王抬起头,顺着郑伯所指的方向望去。宫阙的飞檐勾勒出压抑的剪影下方,宫门甬道深处,一队队由战车和步卒组成的黑影正悄然汇聚。青铜甲片在幽暗中摩擦着,发出细碎而压抑的声响。那不是仪仗,而是逃亡的铁流。最前方停驻的,是一辆四匹黑色战马牵引的革路车,形制宽大,坚固异常。

平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掠过这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方寸之地,最终落在了自己紧握的双手上。手中是他临行前最后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在镐京宗庙叩拜时,从神主牌位前取下的青玉圭——礼天朝觐的信物。此刻这冰凉沉重的礼器仿佛有了生命,在他手中微微震动,传递着某种未知的凶兆。一声令人心悸的裂帛之音响起,突兀而绝望。平王猛地低头,只见那原本温润无瑕的玉圭,赫然已从中间绽开一道狰狞的裂痕!裂口如冰冷的蛇吻,倒映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

“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坠落在断裂的圭面上,迅速晕开又变凉。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溢满眼眶,模糊了他尚显稚嫩的视线。少年抬起袖子狠狠擦去,深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攀上最后的浮木。他没有再看身旁任何人的面孔,只是死死盯着那断裂的玉圭看了片刻,眼神中仅存的一点彷徨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然后他猛地转身,紧紧攥着那两截冰冷的碎片,几乎是踉跄着,一头扎向那辆孤零零等候在暗影中的革路车。

车辕沉重地转动起来。车轮碾过宫庭御道上的残砖碎瓦,发出单调压抑的“咯吱”声。甬道两侧,一些未被戎火烧尽的宫室殿阁犹如断臂的巨人投下凄凉的剪影。宫门缓缓启开一道缝隙,车马队列依次穿行而出。队伍前头秦军骑兵的长戈在稀薄星光下掠过一线线森寒的光芒。

就在车驾即将驶出这镐京王畿的最后一瞬,平王猛地掀开了车壁上的革帘一角。他奋力探出小半个身子,回望那座承载了西周四百年煌煌天命的巍峨都城。城头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几处新起的火光舔舐着漆黑的城楼木构。在火光与夜幕的交界处,似乎正有一小队戎人骑兵的身影在疯狂纵马驰骋、叫嚣。

“镐京——”一声低哑到撕心裂肺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少年喉头的铁锈,旋即被凛冽的北风无情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和屈辱攥住了他五脏六腑,像冰冷的毒液般蔓延。他狠狠咬破了下唇,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炸开,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能压住那喷薄欲出的恸哭。他重重地跌回车内,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车壁上,冰冷的触感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身体深处涌起一阵虚脱后的晕眩,视野短暂地陷入彻底的黑暗。在意识的边缘,他似乎又看见了母亲申后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怨毒地盯着他。

“阿母……”他蜷缩在颠簸的车厢一角,像一个失怙的婴儿般喃喃呓语。

正月严寒未消,冰雪覆盖着大河以北的原野。这支混杂着残兵、宫眷和寥寥无几象征王权旧物的队伍,沿着冰封的河岸狼狈行进。护送主力的秦军骑兵铠甲外都裹着厚重的兽皮,依然挡不住彻骨的寒意。驮载着少量青铜礼器的牛车队伍尤其缓慢,车轮碾过冰面时常打滑。

平王的车驾位于队伍中后部,车轮碾过黄河南岸初解的冻土,粘滞沉重。他蜷在车内,手中无意识地紧攥着那块裂开的玉圭碎片,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连续月余的惊惧、跋涉的饥寒交迫和对洛邑未知的渺茫预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透过偶尔掀起的车帘缝隙,他看到的只有被戎骑反复蹂躏过的焦黑田野、破败的庐舍和逃荒庶民绝望茫然的面孔。天下共主的威仪,在这颠沛流离中早已碾为尘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华服、赤裸裸暴露在野风下的游魂。

不知行了多少时日,疲惫的车队终于在洛水与伊水的交汇处放缓了速度。远远望去,尚未完全成型的洛邑城郭显出一种仓促堆砌的简陋,夯土筑成的城墙粗粝灰黄,轮廓棱角生硬,与镐京那历经四百年积淀、浸润着青铜色文明光泽的伟岸城墙相比,简直似粗拙的土寨。城墙上劳作的役夫如同细小的蚂蚁,在微光中缓慢移动,仿佛永远也筑不成昔日西京的宏阔气象。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平王心底钻出——这,就是“天室”新的居所?他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西方,透过荒原尽头的地平线,仿佛看到残阳正沉沉坠落在废都镐京的断壁残垣之上。

“陛下,洛邑已至。” 司徒郑武公(掘突)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平静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

车驾碾过新铺的泥泞道路,驶入了尚未完工的王城。所谓的“王宫”,主体几间高大的夯土殿堂显得空旷而冰冷,粗大的原木立柱支撑着覆盖茅草的屋顶,墙壁还裸露着新泥。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石灰水混合着牛马粪的复杂气息。几名仅存的近侍宦官瑟缩在角落里,垂首恭迎。

平王几乎是麻木地被搀扶下车。新铺就的宫殿前庭满是泥泞,一脚踩下,泥浆四溅,污了他本就沾满尘泥的玄端下摆。宫室内部的简陋更令人心头发沉:仅有的青铜礼器屈指可数,案几是粗木所制,器物摆放凌乱无章。角落里堆放着尚未打开的行囊箱箧。空气冷得呵气成霜。

“大王累了,先歇息。” 郑武公向神情有些惶恐的近侍吩咐道,随即转向平王,声音压低,带着刻意的安抚,“宫室虽简,然根基已立。臣与晋侯(文侯仇)商定,必将倾力辅助陛下重振纲纪,荡平四夷。”

“晋侯……” 平王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抬起疲惫的眼皮,“他……何时能来?” 他的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晋文侯仇,周人最后的屏障重镇汾水流域的主宰,是此刻唯一能支撑他这颗漂浮不定的心不至沉没的基石。

“晋侯已遣使禀报,正集结劲旅扫荡畿辅残寇,稍作部署即会东来觐见。” 郑武公肃然回道。

少年天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他被侍从引至最深处一间稍能避风的侧殿休息。身下是新铺的蒲草席,虽隔了褥垫,那粗糙的草梗仍硌得人难以安卧。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屋梁模糊的轮廓。断玉的锋锐边缘贴在他紧握的掌心,冰冷的触感固执地提醒他,在这片陌生而贫瘠的土地上,属于姬周的耀目光环与煌煌权威,正如同手中这件碎裂的礼器一般,已出现难以弥合的伤痕。

仲春二月(公元前770年),洛邑城郊,残雪消融处洇开大片泥泞。

仓促筑起的王宫正殿,高旷而空冷。泥土地面虽铺了蒲席,行走间仍会带起细尘。青铜豆、盘等仅存的礼器被擦拭得锃亮,却更显出数量的稀少与摆放的生硬刻板。

年轻的平王穿着并不十分合体的冕服,端坐在新制却无甚雕饰的木漆髹黑王位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着,勉强遮掩着他眼神中挥之不去的不安。殿下,分列两侧的人群稀疏而凌乱。除了司徒郑武公(掘突)、少数王畿幸存的旧臣和内服(周王直属领地)的几个小邦君主外,大多是护送他东来的秦军将校,身上尚带着战场泥尘与血腥气。

仪式生疏地进行着。司礼官略显沙哑地唱颂着冗长的诰命,内容仍是“抚绥万邦”、“辑宁宇内”的旧词。平王依着郑武公事先小声提点的步骤,一一册封、委命。封秦襄公为“伯”,酬其护驾血战之功。任命郑武公为王室司徒(主管土建邦教),赐命统领王畿西侧土地,以固京畿。册封仍在西陲与戎狄苦战的晋文侯仇……

当司礼官念到晋文侯的名字时,整个空旷的大殿内似乎流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分封诏语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死水,只激起了几声礼仪性的应和。平王的双手在王案下死死地绞紧了宽大的袍袖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仪式结束后,年轻的平王在几名神情紧张的近侍簇拥下,转入后殿一间稍小的“便殿”。一股浓烈的、令人喉头发紧的石灰水和尚未干透的生漆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不由自主地侧过脸轻咳了几声。阳光透过刚安装好的简陋木格窗棂斜斜投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见了殿内四处堆积的、尚未解开的行囊箱箧,显得愈发杂乱无章。他疲惫地靠在一张粗糙的原木凭几上,觉得身上沉重的冕服像冰凉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

司徒郑武公(掘突)悄然跟了进来,神色凝重。他屏退了左右侍从。

“陛下,”郑武公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无旁人后才开口,“西边传来风言……”他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耻辱的艰难,“说……虢公翰于携地,扶持大王叔父(周幽王之弟余臣),……有称尊之意。”

“轰——”的一声巨响在平王脑海中炸开,如同万丈崖壁骤然崩塌!一瞬间,父亲周幽王惨死的面容、母亲申后布满血污的眼睛、镐京宫门在火光中轰然倾塌的巨响、那截裂开的玉圭冰冷的触感……无数令人窒息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撞击飞旋!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差点从凭几上栽倒下去,仓皇间只来得及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木地板,才勉强稳住身形。

“……叔父?”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心口像是被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剜过,剧烈的绞痛之后是冰冷彻骨的麻木扩散开来,“那……那孤是什么?一个……笑话?戎人撵出来的……落魄孤儿?”他的声音颤抖着,被巨大的羞愤和背叛感浸透。胸口一阵憋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躬起的脊背剧烈起伏。旁边几上的铜匜被他的袖角带倒,“哐当”一声砸在泥地上,清水洒了一地。

郑武公沉默着,在少年天子的呛咳与压抑的呜咽中,面色阴郁如水。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过汾水谷地,掠过峭拔的中条山脉,吹入汾水西岸那座依险而建、名为“携”的城邑。城邑规模并不宏大,夯土筑成的城墙粗粝坚固,角楼箭垛齐备,弥漫着一股冷硬的边塞气息。公元前770年的岁末严寒,正将此地最后的绿意尽数封杀。

携邑最高处的临时“行宫”内,铜盆中的炭火燃烧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一位身着华贵缁衣、年约五旬的长者坐于堂上,气质儒雅中带着久居上位的深沉。他便是那位已故周幽王的弟弟,新被拥立的“周携王”——姬余臣。此刻他眉头深锁,手中摩挲着一个精致的青玉琮,眼神复杂地投向对面一个神情激昂、须发怒张的威猛男子——虢公翰。此人年富力强,一身劲装,腰悬长剑,正是虢国国君。

“王兄!”虢公翰的声音如同硬物相击,字字铿锵,回响在空阔的殿堂里。他口中的“王兄”,乃是周幽王与周携王余臣共同的父亲——周宣王。“我姬周一脉,何曾有过如此奇耻大辱!那太子宜臼,为申国所挟,引狼入室,致使犬戎践踏京畿!杀我天王,弑其母后!”虢公翰须发戟张,眼眶微红,“镐京宗庙,乃文、武、成、康历代圣主所系!此子不孝不悌,引外寇而覆社稷,其罪万死难赎!其德行早已沦丧殆尽,焉能续承天命?若非大王(指周幽王)为西戎所害,岂容他东窜?如今竟贸然僭位!”

余臣一直平静听着,目光落在手中温润的玉琮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的弦纹。“他总归是先王嫡脉……”他的声音低沉,略带犹疑。

“嫡脉?”虢公翰仿佛被刺痛,猛地提高了声调,“大王死于西戎之手不假!可那申氏,身为王后不思护主,却为保其子反助逆贼!乱伦失德之妇所生之子,岂能再为天下共主?天理不容!纲纪何存?”他越说越激愤,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再者,宜臼小儿未得诸侯公卿拥戴,仅仅依靠舅家申国、护驾的秦国和偏安的郑国,就敢在洛邑擅称天王?此乃赤裸裸的篡逆!大王乃先王胞弟,名正言顺的直系亲贵!值此山河破碎、人心动荡之际,正是大王挺身而出,以祖宗威灵召聚忠义,重整乾坤之时!宗庙神器,岂容污损之手窃据?”

余臣沉默良久。炭火的暖意似乎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望向虢公翰燃烧着赤诚火焰的双眸,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既有无法摆脱的沉重枷锁感,又似乎燃起了一丝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混杂着畏惧与异样激情的微光。

“罢了,社稷为重。”他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种决然的重力。他将手中的玉琮稳稳地放回案上那刻满繁复蟠虺纹的锦垫中,指尖微凉。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死灰复燃的野火,越过冰冻的山河,迅速在支离破碎的中原大地上蔓延开来。

风,裹挟着关中和汾河谷地的消息,带着冰冷的湿意吹入洛邑的新宫。少年天子平王僵立在狭小的偏殿中央,手中那卷以“携王姬余臣”署名发来的帛书,正被他攥得变了形。那布帛触感粗糙,字迹却是规整典雅,用的正是镐京宗庙祭告中最古老的颂体。帛书中指斥他为“申孽”,斥洛邑为“伪朝”,字字如淬毒的箭矢,深深扎进他心底最虚弱的角落。

一股炽热滚烫的岩浆猛地涌上平王的喉咙口!少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胸臆间那团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憋屈、愤怒与恐惧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扬起手臂,将那卷帛书狠狠砸向冰冷的泥地!然后发疯般地抓起凭几上一个沉重的青铜酒爵,不管不顾地向那封在古老文字里都渗出刻毒的书卷砸去!

“当啷啷——!”青铜爵砸在布帛和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杂响,墨绿色的酒液混杂着泥尘四溅,染污了他宽大的袍服下摆和旁边的素墙。

“申孽!伪朝!呵……申孽!伪朝!”他失神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突,白皙的脸颊因狂怒涨得紫红,唯有那双瞪得滚圆的眼中,迸射出困兽般的绝望与怨毒,“姬余臣!你……算什么东西!孤乃天子!天子!”他声嘶力竭地吼着,那声音却空洞尖锐得刺耳,如同夜枭啼血,在空荡冰冷的泥壁间反复撞击、回荡。

突然,他感到一股猛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喉头腥甜涌上,他死死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堵在胸口。紧接着一股无法控制的腥气直冲鼻端——一股热流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喷涌而出!猩红的血沫溅落在刚刚被酒水濡湿的泥地上,与墨绿酒浆和肮脏的泥尘迅速交融,氤氲开一片妖异而刺目的色彩。

“陛下!” 殿外守候的近侍们听到异常声响,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见状无不面无人色。

司徒郑武公掘突闻讯火速赶来。他一身深衣外披着半幅锁子软甲,显然刚从营署奔回。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和少年天子嘴角未干的血迹与失魂落魄的眼神,饶是他心坚如铁,也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窜顶门。

“都退下!封锁消息!”郑武公厉声呵斥着惊魂未定的侍从,快速上前一步架住了平王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强硬的穿透力灌入少年天子的耳中:“陛下!怒,伤肝。忍一时,方有后图!”

平王被他坚实的臂膀支撑着,身体深处涌起一阵虚脱后的冰凉麻木感。郑武公话语中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力,像一只冰冷的手,强行稳住了他濒临崩溃、四分五裂的意识。他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凝聚,艰难地落在了郑武公布满血丝的、沉毅紧绷的脸上。半晌,一股冰冷的浊泪终于突破了眼眶的封锁,无声地沿着他沾染血迹的面颊滚落下来。

“司徒……”平王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砂石刮过,声音嘶哑浑浊,“……晋侯……何时才能来?”

时光在屈辱和裂痕中悄然流淌。公元前757年。洛邑王庭的光景,愈发显得萧瑟。

洛邑新建的明堂空旷而冰冷,虽有彩漆涂抹梁柱,仍难掩新筑泥土的单调与粗糙。几案漆器陈旧不堪。廊道深处光线稀薄,唯有一簇簇牛油灯盏在穿堂风中摇曳着微弱的光晕。

周平王已长成二十余岁的青年模样。长期的困窘与精神重压,在他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刻下了过早的痕迹。眉宇间凝着一股散不去的阴郁与淡漠。此刻,他正坐在冰冷的王案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司徒郑武公(掘突)的禀报。郑武公也已老成稳重,额际有了风霜刻痕,眼神却越加深邃坚毅。

“宋公使人呈献圭壁五双,并特贡太牢三牲……”郑武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稍作停顿,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平王:“其使言辞卑恭备至,然则言谈之间,再三提及去岁……曾遣使北上携地,礼献其地特产云云。”他的声音并未特意提高,但其中隐含的警示意味却如同冰下的寒流。

平王捏着细长玉圭的手指陡然收紧了一下,指节处失去血色变得青白。一丝极细微的冷笑浮现在他紧抿的嘴角。“太牢……呵,倒是礼数周到啊。”他的声音平平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眼神却像冰凌一样尖锐地刺向大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一个虚位,一个空名,倒让诸侯们两头下注,左右逢源……赚得盆满钵满。”他轻轻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积郁了十四年的憋闷倾吐出来,“孤这伪朝,倒是沾了携地那位真天子的光……”

郑武公面色如铁,没有接话。沉默在空旷的大殿里弥漫,沉重得令人窒息。平王感到一阵冰冷的疲惫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他靠向王案后的凭几,姿态里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厌倦。眼前堆积着奏报洛邑周边闹蝗灾的简牍、请求减免贡赋的诉陈,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嘲笑着他这位“天下共主”的无能为力。每一次看到“携地”、“周室正统”、“携王”之类的字眼,都如同有无数无形的芒针刺在心上。

这时,一名身着粗布皂衣、面有风尘之色的信使匆匆入内。这身装扮暗示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信使伏拜,双手呈上一卷以黑漆封印的简册。郑武公接过,目光掠过那熟悉的漆印纹样时,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迅速验看后,启封,展卷。眼神在密密的墨字上疾速扫过。刹那之间,连郑武公这样城府极深的人,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震动!那震动快如闪电,随即便被一种凝重如山的沉肃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王案后的平王,以一种刻意压制过、但字字千钧的语调清晰汇报:

“陛下!晋侯奏报:其卒于汾水北岸遭遇戎狄大股寇掠,彼等聚于携地东北百余里之山地。晋侯虑其侵扰京畿,欲引军剿捕……然而,”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刺平王略显失焦的双眼,“携地屯有锐卒,恐其不明真相出兵干扰……为稳妥计,晋侯恳请陛下……赐一道明旨,言携地那‘伪王’及其麾下虢公翰,久蓄异志,形同叛逆……授其相机处置之全权。”

“相机处置?” 平王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极远处的山谷。一股冰冷刺骨、却又带着诡异灼热感的狂澜骤然在死寂的心湖深处掀起!

晋侯!这个十四年间,虽屡有奏报,但始终隐于汾水以西重山之后的强大身影!这个名字曾是他唯一的心理支柱。当年来洛邑即位不久,晋侯确实曾派出一支劲旅协同郑武公在洛邑周边清剿过零散戎寇,那支军队剽悍精良的甲胄和战车曾短暂地闪耀过这片废墟的土地。然而,很快晋侯的身影就再次被笼罩在晋西更为浓重的戎狄烽烟之后。十四年间,晋侯每年春秋二季的朝贡礼仪从未缺失,牛酒圭璧依制贡献。然而,其朝觐使者的身影始终模糊,总是被司徒郑武公和王庭中其他琐碎而窘迫的事务所淹没。

渐渐地,“晋侯”这个名字在王庭中变得越来越像个神话中的符号,遥远而缺乏触感。那支强大到足以改变王庭命运的军队,似乎只在司徒郑武公偶尔与晋侯通信的只言片语中存在,又仿佛仅仅存在于洛邑每一次财政匮乏、无力征伐时的叹息声中。

当十四年的麻木和绝望已成为常态,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并非希望,而像一把冰冷锋锐的匕首,在他心中那层覆盖尘土的绝望冰面上无声划过。冰层碎裂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某种终极审判般的尖锐。一阵冰冷尖锐的刺痛从心脏深处骤然炸开,随即化为滚烫的岩浆流窜全身!四肢百骸因这种骤然的刺激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夹杂着腥甜的热气直冲喉头!

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剧烈的呛咳再度袭来,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痉挛摇晃。一股更粘稠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抑制不住地涌出!他用力地咳嗽着,拼命将那股血气强行吞咽下去!指缝间洇湿了一片鲜艳刺目的猩红。

他扶着冰凉的案几边缘,深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那空气如同冰针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那令人绝望的晕眩。他终于抬起手,缓缓擦去唇边那一抹刺眼的鲜红。手指因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向郑武公,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浑浊麻木,那里面是刚刚历经了岩浆淬炼后的冰,幽冷、深不见底,又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决绝。

“准……晋侯所请!”平王嘶哑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后的、碎裂般的沙哑,“密敕!刻不容缓!”

公元前750年正月末,朔风席卷着汾水河谷。

天气奇寒,河面覆着厚实的坚冰。灰白色的冰层一直向河岸两边的枯草荒滩延伸。中条山北麓的山道被连日大雪覆盖,坚硬的雪壳在骑兵沉重的马蹄下碎裂,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支庞大的、装备精良而异常肃杀的军队,正沿着积雪的山脊线悄无声息地快速行进。兵锋指向汾水上游西南隅的“携”地。军队前锋打着各式旗号——有晋国的雄浑图腾旗,也有不少卫、鲁、郑等国军队的标识。当先一辆驷马战车上,矗立着一个身披厚重玄色兽纹大氅、体魄雄健如山的壮年男人——晋文侯仇。他面容方正,长须如戟,眼神锐利如寒星,在风雪中仍能穿透重重迷障。他的座车前方高高悬着周王室的龙纹旌旄。那象征着征伐权力的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狂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君上,”一名斥候飞马奔至车前,翻身下马滚落在雪地里,气息急促地禀报,“携城!城头有变!……旗号纷杂,守备稀松……方才似有小股人马向汾水下游冰面遁逃!”

“冰面?”晋文侯微微眯起了双眼,目光扫过山下开阔河滩远方那一片银白坚硬的冰封汾水河道。一丝冷酷如铁的笑意在那张威严的脸上稍纵即逝。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一骑急促的马蹄声。晋文侯的心腹谋臣疾驰而至,几乎是滚鞍下马,呈上一样以特殊黑漆封印的密物。晋文侯劈手夺过,指节粗大的手指极其熟练地剥开层层油布,里面露出几片串在一起的青玉简册!他目光如刀,在那些刻得极深、字字似乎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敕文——“逆贼姬余臣、虢公翰,悖逆纲常,谋危社稷……着晋侯仇,便宜行事,肃清妖氛!”——之上仅仅一扫而过。

“好!”晋文侯喉中发出一声沉雷般的低喝,那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也无比清晰。他猛地将密敕狠狠按向自己玄色大氅内甲胄冰冷的护心镜,似乎要将那冰冷的玉简连同它代表的滔天权柄与血腥使命一起,按进自己的血脉深处。“传令!前锋改向汾水下游!追!一个也不许走脱!”吼声如同虎啸,瞬间冲破风雪传遍前军!无数马蹄的节奏骤然变得狂暴,沉重地敲打着冰冻的山梁,如同愤怒的雷霆在云层中滚动前进!

狂风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汾水下游开阔的冰面。一群约数十骑、夹杂着十数辆轻便马车的队伍,正竭尽全力踏着冰冻的河面向东南方向仓惶奔逃。队伍核心的几辆华盖车上,华服长者周携王姬余臣鬓发散乱,苍老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儒雅雍容的气度,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惊恐与绝望。护持在他车边的虢公翰满身污血,须发戟张,状如癫狂,一边怒吼着组织仅存的几名戈甲卫士组成单薄的阻击阵线,一边徒劳地挥舞着长剑,试图劈开风雪,辨明方向。

马蹄声、车轮碾压冰面的尖锐摩擦声、身后越来越近如同死神脚步般震耳欲聋的晋军鼓噪嘶吼声,还有远处弓弦齐整绞紧的“吱吱”声,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轰——!”一支特制的、粗如臂膀的重型弩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扎入余臣车队最后面一辆华盖车的右侧地面!巨大冰面瞬间爆开蛛网般密集的裂纹!冰屑四溅!紧接着又是数支巨弩破空而来,狠狠地钉在狂奔的车队前方冰道上,如同死神的界碑!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冰面都震颤不止,发出即将碎裂的呻吟!受惊的马匹尖声嘶鸣,几乎人立而起!整个仓皇的逃亡队伍顷刻间陷入混乱和绝望的停滞!

“保护大王!!”虢公翰目眦欲裂,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率领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死士迎着晋军追来的方向疯狂地发动反冲锋!

然而他的吼声被淹没在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和箭矢呼啸中!

晋军的箭阵如同遮蔽天空的钢铁乌云!强弓劲弩射出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倾盆而下的钢雨,泼洒在这片绝望的开阔冰域!

“噗!噗!噗!”利箭无情地穿透皮甲筋肉的声音连成一片!无论是戈甲卫士还是驾车御手,成片地栽倒在冰面上,鲜血瞬间在冰面上涂抹开大片大片妖艳刺目的猩红!

当最后一声濒死的惨号在风雪中消散,虢公翰和那些卫士残缺的尸体已几乎被密集的箭羽覆盖成了插满钢刺的冰坨。

喧嚣与杀戮的狂风,骤然向中心收缩、凝固。

几辆孤零零的马车被彻底包围。残破的车厢碎片散落一地。晋军骑兵的铁蹄沉重地践踏着染血的冰面,如同铁箍般将核心的那辆最大最华贵的驷马安车围得风雨不透。寒刃林立,肃杀之气足以冻结血脉。

车门被猛地从外拽开!凛冽的朔风卷着血腥气猛地灌了进去!周携王姬余臣,跌坐在一片狼藉的车厢内,华贵厚重的玉饰云肩被撕破一道裂口,沾染着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迹,花白的须发凌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半边脸。他一动不动,仿佛对外界的巨响充耳不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凌乱车板上的一卷沉重竹简——那是几册从祖庙强行带走的宗谱图籍。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晋文侯仇那魁梧如山的身影,缓缓催动战马,在震耳欲聋的蹄声中踏过满地箭镞和渐渐冻结的暗红冰层,来到被团团围困的马车前。冰冷的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余臣。

“大王。”晋文侯开口,声音低沉厚重,却无半分面对天子时应有的敬畏,反而像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奉天子之命,请王归正京畿。”

风雪在他厚重的大氅上和玄铁面甲上凝结了一层薄霜。

那一直如同泥塑般的余臣,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他抬起那张沾满血迹和风霜的脸,浑浊的双目对上晋文侯那双在风雪中亮得瘆人的眼睛。他那枯槁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竟牵动唇角,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惨淡笑容,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好……好啊!好一个归正……好一个晋侯!”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致的怨毒和悲怆!他猛地抓起手边那卷沉重的玉简图籍!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向车辕下坚硬的冰面!

“姬仇!姬仇!”他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喷溅着疯狂的血沫和刻骨的恨意,枯瘦的手遥遥指向晋文侯那张冷酷的脸,“你晋国……自诩‘武’、‘成’(周武王、周成王)勋劳之后,秉周公之礼!今时今日!你弑杀周王近支亲贵!斩杀姬周世代封君(指虢公翰)!这玉册之上!记载的是我大周四百载煌煌法统!砸碎它!砸碎它!从今往后——!”他拼尽全力,向着苍茫冰冷的风雪天空发出最后的诅咒,声音如同被撕裂的破布:

“诸夏……再无……义战——!”

“嘭啷——!”那记载着无数王室宗庙传承的玉简重重砸落在坚冰之上!无数光洁温润的青玉竹片瞬间断裂!碎片向四面飞溅开来!

就在这玉册爆裂的巨响余音和老者那绝望诅咒声中,晋文侯眼中最后一星点的犹豫波澜骤然消失!他的手闪电般扶上了腰侧!拇指在剑格上猛地一弹!

呛——!一声穿云裂帛般的利刃出鞘之声!

冰冷的剑光如同挣脱束缚的闪电蛟龙!瞬间撕裂了风雪和弥漫的血腥!锋锐无匹的剑尖不带丝毫凝滞和怜悯,以最干净利落的角度,精准地贯入车上老者的心脏部位!

鲜血猛地飚射而出,在灰白风雪背景下瞬间腾起一片浓烈诡异的猩红雾霭!温热的血珠,如同密集的赤雨,噼里啪啦溅落在近在咫尺的晋文侯冰冷的玄铁护面和染霜的大氅前襟上。他脸上瞬间沾满温热粘稠的血点。

车上的躯体剧烈地一挺,最后那充满怨毒和惊骇的目光直勾勾地凝固在晋文侯血污斑驳的面甲上。张开的嘴似乎还想发出最后的声音,却只冒出汩汩的血沫。随后,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软软地瘫倒在狼藉的车厢里。

万籁俱寂。

唯有北风带着呜咽般的声响,掠过空旷而满是死尸的血色冰面,将老者残破的诅咒——“诸夏……再无……义战——”——的尾音,吹散在无垠的雪原深处。

晋文侯缓缓抽回染血的佩剑。那剑锋在他手中稳定得不见丝毫颤抖,只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血槽蜿蜒流下,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冰面,融化点点圆润的深红血痕。他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一直紧握着、此刻仍紧贴玄甲护心镜位置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平王密敕玉简那冰冷坚硬的棱角。隔着战袍和冰冷的甲胄,那触感依旧异常鲜明,仿佛与他的心跳共震。

他默默抬头,目光越过满地殷红的冰面与狼藉的尸骸,投向东南方向那遥远迷蒙的地平线尽头——洛邑,新的王城所在。

“大王……”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将周携王断气前那刻毒而狂乱的目光死死压向心渊最深处。随即,他握剑的手臂猛地一振!剑锋上黏稠的血珠在雪色下被甩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弧线!

“传令!携地已清!”他喉中爆发出金石交击般雄浑的宣告,声音如同滚雷碾过沉寂的冰河,“速整军容!备牛酒祭礼!三日之后,发新田!凯旋回京!”

公元前750年,暮春四月。

新筑成的洛邑太庙终于迎来了象征国祚绵延、血食永续的盛大禘祭(注:周制帝王祭始祖之大祭)。宏大的殿堂在数百支松明火把映照下灯火通明,彩漆梁柱熠熠生辉。祭品丰盛繁复,太牢、少牢等排列整齐。新铸的青铜礼器泛着庄重而冰冷的光泽,虽不复镐京旧器的古拙厚重,却也显出新兴之气的精严堂皇。

王庭上下,一派劫后余生、万象更始的气氛弥漫。

年轻的平王穿着崭新的玄色冕服,立于丹陛之上。冕旒垂珠在明堂火光中缓缓晃动,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肃穆的微响。他身姿挺拔了不少,眉宇间那份沉淀了数十年的阴郁似乎被一种全新的、略带疏离的矜持所取代。那份矜持,与其说是威严,倒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晋文侯仇,这位一举奠定乾坤、扫平王庭大患的头号功臣,由司礼官高声诵名引入明堂。他身披华贵的衮服,步伐沉雄稳重,来到丹墀中央的高坛之下。司礼声调愈发高亢而激动:

“……晋侯仇!忠昭日月,智秉乾坤,诛逆臣于汾水,全周祚于既危!功莫大焉!今以盛礼答报大勋!赐车百乘!虎贲三百!赐钺以专征伐!赐圭瓒以主大祭!受此厚土……”接着是一长串繁复的土地和权力分封,包括代表专征之权的朱漆玉钺,用以主持祭祀大典的圭瓒,以及辽阔的土地——“河内沃土千里,西至太行,南抵大河,国名新立:晋!”

司礼的声音还在宏大的殿堂内回响,余韵不绝。满堂公卿、内服邦伯和列国观礼使者纷纷拜伏稽首,颂扬之声如潮水般涌动不绝。礼乐高奏,钟磬和鸣,盛大得如同在祭拜一尊活的神只。

晋文侯立于丹墀之下这片荣耀的顶点,神色如铁铸般沉稳,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微微欠身,向丹陛之上那冕旒之后略显模糊的面容行大礼谢恩。一举一动,合乎古礼,滴水不漏。

然而,就在他深深拜下又抬起身躯的瞬间,丹陛之上的平王似乎捕捉到,晋文侯那沉肃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目光,极其短暂地,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他自己的脸庞。平王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失序!那眼神极快,快得像幻觉,却深沉锋利如无光的黑曜石碎片!那一瞥之中,他仿佛读不出任何得志的骄横,也寻不出一丝作为臣子的谦卑。

那是什么?平王的心猛地一沉。

是审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冷漠?

是评估?犹如在打量一件有待估量的器物?

抑或是……

在平王尚未来得及分辨清楚那一瞥中蕴含的复杂信息之前,晋文侯的目光已恢复了那种惯有的、难以揣测的平静与深邃,他已然在叩拜后稳稳地退回首席功臣所立的位置。

平王强压住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悸动与阴翳。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温煦仁厚的天子仪态。他的目光缓慢而坚定地扫视着下方俯拜的众臣和黑压压的诸侯使节。祭品的醇香、血腥、五谷的馨香,还有新漆、新木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在宏大的太庙大殿上空弥漫。

“卿等平身。” 平王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被压抑过的沉稳,“祸乱既平,百工维新……”他开始复述早已成竹在胸、既定的“敬天保民”的恢弘诏告。那些精心准备的词句,如同金玉交击的珠玑,在宏阔的殿堂内铿锵回响。

然而,此刻回荡在他脑海深处的,却并非这些关乎“天命永续”、“重光宗庙”的煌煌宣言。而是一个极远、极清晰的场景——风雪交加的汾水冰面上,玉简碎裂的脆响刺破长空。那个垂死老者目眦欲裂的咆哮带着刻骨的诅咒穿透而来:

“诸夏……再无……义战——!”

“轰!”

大殿内,编钟奏响恢弘绵长的终曲乐章,如同万壑松涛,将平王年轻君王姿态下那如履薄冰的恍惚感瞬间淹没。

盛大祭典落幕。洛邑王城灯火渐熄。

年轻天子的仪仗安静地穿行于宫宇间的昏暗甬道。只有侍从手中微弱晃动的灯烛光芒,勾勒出飞檐斗拱冷漠而森然的轮廓。

夜风顺着曲折的回廊无声流淌,掠过年轻的平王宜臼的耳际。风中似乎夹杂着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回声——是玉简碎裂在坚冰之上的脆响?是汾水岸边的风雪呜咽?是那个老者临死前锥心的诅咒?

抑或,仅仅是他自己血脉中流淌的、镐京大火与母亲申后血泪所凝结的哀歌?

无人应答。唯有冰冷的夜色如浓墨般沉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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