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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同裹挟了锋锐青铜碎屑的粗砺砂纸,一遍遍刮擦过翼城城墙下那面迎风招展的绛红色大纛。旗帜上狰狞的熊罴纹路被冻得僵直,在凛冽的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祥。极目望去,广袤的冀州平原在冬末的寒潮里瑟缩着,一片枯槁的灰黄,只有曲沃城方向升腾起的黑烟,像一条不祥的墨龙,张牙舞爪地盘桓在天地交接之处。

翼城高耸的城墙上,晋国国君姬郄——臣民们恭敬称颂的晋鄂侯——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尊被冻僵、又被遗落在朔风中的粗糙石像。他身上玄端礼服内衬的细密狐裘,丝毫抵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这寒意,不止来自天地之间。城下那片死寂的、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上,散乱丢弃着几只破旧的草鞋,那是数日前他的子民仓皇逃入城中避祸留下的痕迹,此刻已被冻结在肮脏的冰泥里,像一块块丑陋的痂。远处地平线尽头,那模糊蠕动着的、带着金属冷硬反光的斑点,像密密麻麻爬过枯黄画布的毒虫,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曲沃庄伯的大军,是他的族弟姬鲜,携着凛冽的杀意和熊熊燃烧的野心,兵临城下。

“君上……”守城司马叔向的声音艰涩地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颤抖,“斥候再报……曲沃……已然举境尽发。郑伯,邢侯的战车旗号……亦在其列……”最后一个字几乎被呼啸的寒风吞噬。

“举境尽发……”鄂侯喃喃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秋后干涸河床上裂开的泥土。他那威严的国字脸,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使得唇边深刻的法令纹如刀刻一般冷硬。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灰蒙蒙的铅色苍穹,仿佛要穿透那无边无际的阴沉,去质问高踞于洛邑九重之上的周天子:陛下,当真信了他的邪?任由这头贪得无厌的狼崽,撕咬我大晋宗庙?

他袍袖中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痕里,渗出的却不是热血,而是冰冷的黏腻。

几乎与这朔风席卷翼城城头同一时刻,曲沃坚固的内城里,气氛却是灼热如沸鼎。精工打造的厚重青铜鼎下,木炭爆裂出细小的火焰,驱散了从厚重青石板缝隙里不断渗透进来的冬寒。温热的酒气混合着烤羊肉的油脂焦香,在宽敞的厅堂里氤氲盘绕。

封君曲沃庄伯姬鲜慵懒地斜倚在主位的虎皮茵席上,一条腿随意地曲着。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圆脸上一双细眼时常微微眯着,仿佛总在盘算权衡,偶尔抬起眼皮,眸光深处才掠过鹰隼般的锐利,如同在昏黄油灯下端详青铜剑刃上的淬火纹理。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酒器——它显然不是铸造而成,更像是无数细小融化的金粒被强行捏合、捶打、重塑成一个粗糙敦厚的圆杯状物。杯壁异常厚重,沉重坠手,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冷锻留下的斑驳划痕和小小的凹陷坑洼。在鼎炉红炭光芒的映照下,这粗粝的金杯却显出惊心动魄的光彩,每一道细微的坑洼里都积满晃动的、流淌的赤金烈焰。

“啧。”姬鲜将嘴唇凑近那粗糙不平的杯沿,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温热的黍酒。酒液带着一股奇异的金属余味,在口腔深处晕开。他的手指摩挲着杯壁上那被刻意保留未被打磨、模糊难辨的蟠螭纹刻痕一角——那是王庭库府贡金的独有印记。“好味道。这金子熔进酒里,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他脸上浮起一丝近乎陶醉的诡秘微笑。

心腹谋臣弦高,一个面容瘦削、眼神如炬的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侧,此刻忍不住低声提醒:“主君,临阵之际……还须以军务……”

“军务?”姬鲜放下沉重的金杯,杯底砸在坚实的柏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脸上的笑意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蛛网,瞬间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近乎刻骨的冷漠。“郑伯的战车已与我合围翼城之西。邢侯之锐卒也已列阵东郊。至于王师……”他顿了顿,那眯缝起来的细眼掠过一瞥厅堂角落里肃立的那两个身影——他们都穿着考究的深衣,神情带着王都来人特有的矜持和疏离,正是周天子桓王特遣的大夫尹氏和武氏。“有天子近臣坐镇于此,王师之利刃,难道还会斩向晋国忠贞的曲沃不成?”他的语速陡然加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投石,砸在大夫尹氏与武氏面前的地砖上,“莫忘了,翼城中的那位,可正琢磨着如何‘匡扶王室,再造尊荣’,要将寡不敌众的姬鲜献于天子阶下,做他重返河阳、染指成周的投名状!”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在厅内梁柱间撞出回响,带着刀锋劈断空气的尖啸。

武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尹氏却依旧沉稳,长袖一敛,深施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封君此言差矣。天子信重封君纯孝,不忍祖宗基业毁于不肖之手。此番大军压境,只为拨乱反正,维系大宗正统。君以赤诚事王,王以威权助君。此乃君臣大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青铜编钟发出庄重而不可撼动的回响。

姬鲜喉间溢出一声低沉浑浊、意义不明的轻响,像是吞咽了满口带刺的砂砾。他再次举起那只沉重的金杯,凑近跃动的炭火,杯壁上那些不规则的坑洼瞬间被火光照得发亮又变暗,如同无数只隐藏在暗流下的眼瞳开阖不定,冷冷映照着他此刻深不可测的面容。

他盯着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无言,唇边却悄然拉开一丝锋利的弧度。

翼城的夜,如同浸泡在浓墨之中。刺骨的寒意钻透厚厚的城墙砖石,侵入每一个角落。宫室之内,鄂侯姬郄独自僵坐于冰冷的茵席之上。他身上象征国君身份的玄色黼纹深衣,沉沉地压着肩,仿佛背负着整座摇摇欲坠的晋国山河。只有偶尔投向窗隙外、那片被摇曳火把映衬得鬼影幢幢的旷野时,那疲惫的双目才会猛然爆裂开濒死的鹰隼才有的绝望火焰。

急促的脚步声在死寂中砸响,如同丧钟锤击。叔向冲入殿中,皮甲上覆盖的薄霜都来不及拂拭,声音嘶哑破碎:“君上!曲沃、郑、邢……三军破城了!外郭已不可守!”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在鄂侯的心头。

殿内侍奉的宫人刹那间僵如木偶,死寂在烛影中蔓延。一只青铜灯盘“啪”地一声爆出刺眼的火花,旋即熄灭,一小缕带着死亡气味的青烟幽幽升起。

鄂侯猛地站起身,沉重的深衣牵绊着一个狼狈的趔趄。叔向一步抢上前死死扶住他的手臂,那手臂隔着衣料,透出冰碴一样的温度。

“翼城……当真守不住了?”鄂侯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碾碎的齑粉,眼神直勾勾盯在叔向脸上,似要从那绝望的眼底挖出一丝虚妄的微光,“王师呢?”这最后三个字,已近乎呓语般的乞求。

叔向面色惨白如被城下死尸的寒气侵染过,缓缓摇头,避开了鄂侯最后那点绝望的希冀:“城门……多处起火……乱兵……冲进来了……”他猛地顿住,用力搀起全身的重量似乎瞬间坍塌的鄂侯,“请君上速速更衣!南门尚在苦守!只要出城,南下路通!随邑可为屏障!”情急之下,声音已不复往日沉稳。

殿外,城破的地狱之声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灌入。那不再是遥远模糊的雷鸣,而是铺天盖地、清晰得令人血液冻结的金属撞击声、战车碾压石板的碎裂声、垂死者最后撕开喉咙发出的凄厉惨叫……

一名宫人突然从柱子后冲出,将一件早已备好的、沾满泥土气息的粗葛布短褐和一件褪色的破旧羊裘塞入叔向怀中,随即深深俯首于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鄂侯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叔向强行解开他腰间的繁复玉带和象征权柄的剑绶。“快!”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殿角那具巨大的、象征晋室社稷的九鼎铜人器,在周围杂乱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其上的狰狞饕餮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咧开无声的嘲弄巨口。

当鄂侯在忠心家臣的簇拥下,借着浓烟与混乱勉强冲入那条通往南门的小巷时,迎面一道寒芒毫无征兆地自左侧屋顶飞射而下!那角度刁钻得避无可避!

“君上——!”护卫甲首目眦尽裂,拼尽全身气力狠狠将鄂侯向墙角撞去!他自己却被那支强劲的破甲弩矢正中胸腹!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倒飞,“嘭”一声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弩矢将他死死钉在墙上,犹自微微震颤。他凸出的双眼死死盯着被撞翻在地的鄂侯,喉咙深处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粘稠的黑血从口角喷涌而出。

巷弄深处,似乎传来追击者纷乱的脚步和呼喝声。

鄂侯躺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挣扎着抬头,正好对上甲首临死前凝固的、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那一刻,那双瞳孔里映着的不仅有跳动的战火,更有无尽的、无法送达的嘱托。鄂侯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尖锐的嗡鸣撕裂了所有思绪。那只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慌乱中从地上抓起的、粘满泥浆和冰冷雪渣的东西——竟是一只逃亡百姓遗落的、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草鞋。

叔向和另一个护卫血红了眼,一声不吭地架起浑身瘫软的鄂侯,把他像沉重的包裹一样拖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巷子更深、更浓稠的黑暗与狼烟里,只留下巷口那具钉在墙上的温热身体和满地的腥红。

翼城陷落的消息,如同挟带了血腥瘟疫的秋风,吹过凋零的村落田野,也撞进了曲沃城深处那间烟气氤氲的厅堂。

粗砺沉重的金杯,再一次顿在姬鲜身前的案上。杯底残留的酒液荡起一圈涟漪,映照着他此刻那张因狂喜而微微扭曲的圆脸,细长的眼缝里迸射出赤裸裸的贪狼凶光。“传下去——”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高亢得有些变形,穿透了鼎炉里木炭轻微的爆裂声,“鄂侯遁走!翼城已入我手!三日之内,悬鄂侯首级者,赏金千镒!”

厅堂里侍立的门客和卫士们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如同鼎中滚沸的汤羹剧烈地翻腾起来。粗犷的笑声和兴奋的嚎叫撞击着梁柱。

一个低沉冷静得近乎格格不入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股冰流注入沸腾的汤镬:“主君,鄂侯虽败,未死。彼之势力虽散,名分犹存。”谋臣弦高排开众人上前一步,目光如同磨砺过的青铜戈,沉沉压在姬鲜那张过于亢奋的脸上,“值此胜势,当速遣精锐一路南追,务求斩其首级!另一面,即刻遣使携重礼再赴洛邑,敦请天子颁下明诏,定尊卑名分!”他语气斩钉截铁,字字清晰,“名分未定,曲沃终为僭越。翼城之破,恐难堵悠悠众口,诸侯视之,不过又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公室内乱罢了!”

狂喜的热潮瞬间凝固了一下。姬鲜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细眼中那赤焰般的亢奋光焰如同被浇了一瓢冷水,闪烁了几下,渐渐沉淀出更冷硬、更深沉的算计。“名分……”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缓缓坐回茵席。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沉甸甸、布满冷锻斑痕的金杯上。他用指腹狠狠摩挲着杯壁上那团模糊的蟠螭刻痕,仿佛要将那属于周室权威的印记彻底磨去。“弦高……”他终于抬头,盯着自己这位谋臣,那目光阴晴不定,既似毒蛇吐信,又带着一种冰冷的赞赏,“你去备礼。要比上次,更‘重’几分。”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齿寒的重音。厅内的鼎炉火舌“噗”地一声蹿高,舔过金杯底部凹凸的坑洼,光影在姬鲜脸上跳跃出诡异的纹路。

“备礼?”弦高不动声色,只垂首应下。

姬鲜冷冷一笑,不再言语,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点案上残余的酒液,在厚实粗糙的桃木案面上画下一个扭曲、简略的图样——那分明是一块四方形的印纽形状。然后,指端用力,按在那图案中心,留下一个深深的、湿漉漉的指印痕迹。那是封侯的信符之印。他望向案上金杯的眼神,已是一片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机。

当仲夏的蝉鸣如同沸腾的金属片般响彻荒野时,鄂侯姬郄终于踉跄着踏入随邑那低矮简陋的黄土墙垣。身后,最后几名追随他的残兵发出如释重负的、濒死喘息般的呜咽,随即纷纷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在刺目的阳光下剧烈晃动扭曲。姬郄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这致命的眩晕,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几步之外迎接他的老者身上——那是随邑长,一位早已风烛残年的旧吏,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认命般的麻木。

“寡人……晋国……鄂侯……”姬郄张了张嘴,试图摆出君主的威仪,开口却是破碎嘶哑的气音。

老者并未下拜,甚至没有立即回应。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人。鄂侯身上的旧羊裘已被一路的荆棘勾挂得破烂不堪,露出发黑的棉絮,凝固着大片深褐色血迹和泥浆的混合物。一张脸更是深陷瘦削,颧骨高耸如悬崖,胡须眉毛沾满尘土,纠缠粘结。那双曾象征晋国无上权柄、如今却只剩下枯槁疲惫的黯淡眼珠里,清晰地映着老者佝偻、瘦小的身影,也映着一片令人窒息的荒凉与绝望。

“君上……”随邑长终于嗫嚅出声,声音却轻得像一声叹息,“小邑鄙陋……仓廪……早已空了……”他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指向远处空旷龟裂的打谷场。

随邑小得可怜,残破的土坯房舍稀疏地分布在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边,像一堆被遗弃的断矛残戟。几块灰黄的田地里,稀疏得可怜的麦苗在烈日炙烤下奄奄一息,田埂边散落着几把锈蚀的破旧农具。几只无主的瘦狗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有气无力地呜咽着,偶尔抬起同样绝望的眼睛望向这群不速之客。

“水……一口水……”一名年轻的、面皮焦黑的甲士喉咙里发出火烧火燎的嘶嚎,挣扎着想爬起来。

姬郄的身体晃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深重的屈辱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无数根冰针刺入,又像一团在胸肺间疯狂灼烧的毒火!他那饱经颠簸、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被这股骤然爆发的情绪猛地一冲,喉头一甜——

“噗——”

一大口粘稠发烫的黑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浓重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滚烫的血浆飞溅在随邑长满是褶皱和尘埃的粗布麻衣上,也溅落在干燥滚烫的黄土上,冒起丝丝微弱的水汽。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君上——!”

叔向肝胆俱裂的嘶吼几乎撕裂了喉咙!他疯了一般扑上去,用尽全力托住鄂侯下坠的身体,自己则重重地单膝跪在地上。

鄂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暴风雨中的断梗枯草。他原本威严的脸庞此刻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嘴唇沾满黑血和尘土,气息粗重短促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喉间“嗬嗬”作响的粘稠液体摩擦声。

“快!扶住君上!水!快拿水来!”叔向声嘶力竭地吼着,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滚落,冲出道道泥痕。

随邑长呆立当场,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惊惧和无措。

鄂侯的左手如鹰爪般死死抠住叔向护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指甲深陷进皮肉里。他的右手艰难地向上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在空中胡乱地点着什么,嘴唇不停地翕动,喉咙深处挤出的却是模糊不成调的音节。那双因失血和痛苦而迅速灰暗下去的眼瞳深处,似乎迸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般的火焰和急迫!

“……周……”一个极其微弱、但辨识度极高的音节,从染血的齿缝间艰难迸出,“桓……”

叔向猛地明白过来!他只觉一股透心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君上是想写东西!遗诏!在这濒死的绝境,他念及的竟然还是那个洛邑的九五至尊!是那份向周王室告状、向天下揭露曲沃暴行并确定继承名分的遗诏!

“印……笔!”叔向扭过头,朝着完全懵懂的随邑长和其他仅存的护卫嘶声裂吼,“找笔来!还有竹牍!不管是什么!君上要印诏!快!”

这惊魂动魄的吼声,终于震醒了那些同样因震惊而呆滞的人!

几乎就在鄂侯姬郄带着满心不甘、将目光投向无垠虚空的同一天,曲沃坚固的城墙之上,旌旗猎猎,遮天蔽日。重甲武士执戟肃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城下开阔的原野。城门洞开,鼓角齐鸣,空气中弥漫着尚未彻底散尽的血腥气和一种暴发户般的、毫无掩饰的威压。

曲沃庄伯姬鲜昂首立于刚刚搭建好的、巍峨壮观的高台上。他身上不再是日常的软甲袍服,而是换上了一整套只有晋国国君在重大场合才能享用的玄端冕服!朱红色的蔽膝长长垂落,垂至脚面,宽大的玄色袍袖被风鼓动。那顶十二旒的天子冕虽未加身,但那九旒的侯冠已然戴在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上,细长的玉串垂落面前,碰撞出清脆却冰冷的声音。

他目光扫过下方排列整齐、如同移动荆棘丛林般的曲沃、郑、邢三军精锐,细长的眼睛在玉串的缝隙后微微眯起,如同在享受一件即将成型的艺术品。身边,邢侯和郑伯特使分别左右,虽然同样穿着华服,表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审视——这位“新晋侯”的急迫姿态,令人惊心。

鼓声骤歇。

姬鲜上前一步,微微抬高了声音,清朗地穿透全场,每一个字都经过刻意的拿捏:“翼城奸佞已除!逆党扫荡一空!寡人,姬鲜,系晋武公血脉,昭穆有序。今奉天之命,承祖宗之德,继晋国宗庙——”

“继晋国宗庙”几个字尾音被他刻意拉长,如同重锤擂响。

台下队列中,猛地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震耳欲聋的呼吼!

“晋侯!晋侯!晋侯!”

声浪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撞击着曲沃的城垣,将夏日正午的空气都蒸腾得扭曲起来。无数戈矛被士兵们奋力高高举起,又顿落于地,发出连绵不断的“咚!咚!咚!”的巨响,整片土地仿佛都在这狂热的践踏下颤抖呻吟。尘土在阳光下腾起,形成污浊的、迷蒙的金黄色烟云。

姬鲜满意地看着这一切。那排沉重的玉旒微微晃动着,碰击出清越的碎响,像是某种祭典完成的赞歌。他缓缓抬起双臂,似乎要拥抱这冲天的欢呼与臣服,宽大的玄色袍袖像巨大的羽翼般展开。然而他那张被旒珠遮挡了大半的圆脸上,勾起的嘴角深处,却无一丝欢愉的温度,只有一种攫取猎物得手后的冰冷审视和志得意满。

他目光越过下方如浪翻涌的矛戟之林,投向更远处,仿佛已经望见了遥远的洛邑王城。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炸开,带着灼人的热浪:还不够!王使何在?王命……桓王那老儿的正式册封诏书!没有那份盖着天子符玺的冰冷竹简,这震耳欲聋的呼喊终究只是……虚妄的回响!

他缓缓转身,沉厚的冕服在动作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向着一直肃立身后、如同背景雕塑般毫无存在感的王使——大夫尹氏,状似随意地投去一瞥,眼神平静深幽,却似有实质的力量重重压在尹氏的肩上。

尹氏那张温润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波澜,只在高台声浪稍歇的间隙,向前微不可察地挪动了半步,仪态无可挑剔地揖手:“天子闻曲沃克成父业,扫清国妖,亦甚欣慰。特使臣奉贺:新晋侯勤勉笃行,不负先祖荣光。”声音不高,却如浸润了冷泉的玉石,清晰地传开。

贺词是有的。

但册封?新晋侯?

这几个词像被油浸过的羽毛,在姬鲜心湖上轻轻滑过,甚至没能激荡起涟漪。

姬鲜细长的眼睛在玉旒后眨动了一下,那丝骤然燃起的炽火很快压回深处,面上展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恭谨”,亦是深揖还礼:“天子眷顾,鲜,感激涕零。”他抬起头时,话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大晋新立,社稷重光。请尹卿……”他特意略过封侯的称谓,“……即刻还都复命,代寡人泣血恳请天子,允准入王城面圣,亲聆教诲,定名正位!”

他特意加重了“名正位”三个字,那力量,几乎要将这几个虚浮的字眼砸进脚下的土地。

高台之上卷过的热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空气粘稠如胶。台上台下的“晋侯”欢呼,如同被无形的巨口瞬间吞没,余音在死寂中化为虚无。所有目光——兴奋的、揣测的、强作镇定的——都胶着在尹氏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仿佛要凝固成实质的安静里——

“呵……呵呵……”

一串低沉、短促、带着浓重痰音、仿佛压抑了许久又忍不住冲口而出的冷笑,骤然响起!如此突兀又如此刺耳,像冰冷的铁片刮过铜鼎!

发出这声音的,正是那个一直静立在大夫尹氏身后一步、如同沉默岩石的大夫武氏!他似乎也被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失声惊扰,笑声戛然而止,猛地偏过头去,抬手掩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剧烈而空洞,在死寂里回荡,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才罢休。他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整张脸。

无数目光瞬间利箭般刺向武氏颤抖的背脊。姬鲜细长的眼缝倏然裂开一道锐利的寒芒,死死钉在那个剧烈咳嗽的身影上。一种被毒蛇噬咬的冰冷危机感,如同初秋的第一缕寒气,沿着他的脊柱猛地钻了上来。

鼓噪的风刮过高台,卷起尘土。

秋风乍起。

洛邑王都的章华大殿深处,香炉中沉水香的薄烟一丝一缕,袅娜盘绕。周桓王姬林并未安坐于他那尊雕龙刻凤的玉座之上。他身着一袭常服,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禹贡山川图》前。那地图用青金之色精细描绘了天下的疆域河流,色彩沉郁厚重。他略显清癯的身影在江山图卷前,显得几分萧索。

脚步声在空旷殿宇间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急切。

“何事惊惶?”桓王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象征着晋地的那片浓重青黛色之上。他背脊挺直,但那微微前倾的、仿佛要看清地图上每一处细节的姿态,泄露了这位垂垂老去的天子的疲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晋地,王畿北方最重要的屏障,从来是王室难以消解的痈疽沉疴,每一次微小的变故都牵动着洛邑的神经。

宦者令几乎是半躬着身体碎步趋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余悸:“回陛下……晋……晋国……确凿消息,鄂侯……”他艰难地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数日前,薨于随邑。尸身……尚在……”

桓王那盯着地图的身影刹那间僵住了!

仅仅一瞬。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震怒、痛惜、惊诧以及某种巨大失算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奔突。随即,一层深重如铁的霜寒覆盖了他的面庞,将那所有奔涌的浪潮瞬间冻结、封存。只有他负在身后、交叠相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微微颤抖着,暴露了内心那掀天的惊涛骇浪。

宦者令将头埋得更深,大气不敢出。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章华殿。唯有沉水香冰冷的烟丝依旧无声地盘旋上升。

良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桓王那凝固如石的身躯终于动了一下。他没有再看那象征天下疆域的山河图景,缓缓地、一步步走向那高踞九重之上的蟠龙宝座。那金丝楠木的御座在空旷大殿的阴影里泛着幽冷的光,如同一尊蛰伏的巨兽。他每走一步,沉重的步履都落在光洁如镜、能映出人影的玄色地砖上,发出清晰而空洞的回响,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在宦者令的心头。

他终于落座。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坐垫传来。身体稍稍前倾,左肘支在膝盖上,用掌根缓缓地、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仿佛要揉碎脑子里那翻腾不休的念头。

“召虢公。” 桓王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从万年冰封的古井深处传来,失去了所有起伏的温度,只剩下一种刺骨的、带着金属刮擦锐鸣的决断,“即刻来见寡人。”

“唯!”宦者令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威压之地。

桓王依旧保持着那个按着额角的姿势,目光垂落,焦点却不知投向何方虚空。鄂侯死了……就在被姬鲜追逐的途中……随邑……那个连地图上都难以标出的、微不足道的边陲小邑……晋国的正统血脉……就这么在泥泞和绝望里断了!

而姬鲜呢?那只用他周王室的金子喂大的、贪婪的狼崽!他以为他动作够快、翅膀硬了?以为一场谋杀就能埋葬一切,让洛邑无计可施,只能吞下他献上的、沾满血污的“新晋侯”冠冕?天真的豺狼!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照亮桓王心头的黑雾:姬鲜若成了真正的晋侯,以这人的野心和手段……他想起那小子献上的、如今正熔铸成酒杯放在自己私库里的金子……那些冰冷的、沉甸甸的、带着王庭印记的贡金……他几乎能想象出姬鲜把玩着那熔铸金杯时狰狞的笑意。他曲沃封地本已富庶、紧扼北地咽喉,若再据有晋国全境,兼并翼城……这头养不熟的狼的利爪和獠牙,怕是要第一时间撕咬向的……是谁的喉咙?

冷汗,第一次在桓王心头渗出。那双按着眉心的手,指节更加用力地发白、凸起。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晦暗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的杀意终于凝结成型,如同被反复锤打、锻打,最终淬火的青铜剑锋。

晋地深秋的原野,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饱蘸了金红与赭石的笔肆意涂抹过。高远如洗的天空下,层林尽染,一片片白杨和槭树的叶子如燃烧的琥珀。广袤的粮田如同覆盖上一层厚重的金毯,无数农人伏身其间奋力挥舞着镰刀,挥汗如雨,抢在凛冬降临之前将一年的希望与命脉收归谷仓。远远望去,人影在翻涌的金浪里晃动,渺小却坚韧。

一支由数百辆沉重辎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如同巨大的爬行动物,缓慢而沉重地行进在这片丰收的金色海洋边缘。车辙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两道清晰如伤的印记。车上堆叠着如山般高的麻袋,粗硬的袋口缝隙里不断泄露出珍贵的、饱满的粟米颗粒,金黄诱人。这属于晋国的赋粮,如今正源源不断地被送往曲沃方向——那所谓的“新晋侯”姬鲜的居城。

车队中央,一辆由四匹雄健黑马拉拽、装饰格外华贵的驷马战车上,坐着曲沃庄伯姬鲜最信任的粮官仓沮。他身形滚圆,一张圆脸上总是带着满足油亮的红光,此刻正惬意地靠在一张舒适铺垫的虎皮靠枕上,闭着眼睛,粗短的手指跟随车轮碾压路面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车轼,嘴里还哼着曲沃民间流传的小调,透着一种劫掠后的满足与放肆。这趟差事轻松油厚,眼看着又有一批丰厚的进项。

突然,他敲击的手指猛地停住!

一阵急促而剧烈的晃动猛地袭来!原本平稳行驶的驷马战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厢像风浪中的船被狠狠抛起!

“怎么回事?!”仓沮惊怒交加地睁开眼,肥胖的身体在颠簸中撞向车厢壁板。

车帘被猛地掀开,外面一名押粮甲士脸色煞白如霜,声音惊怖到变调:“大人!车……车轴……断了!”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前方。

仓沮扭过肥硕的脖子探出车窗看去——只见就在他这辆领队马车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一辆跟随的辎重车正以极其怪异的角度歪斜在路上!它右侧巨大的、原本厚实的实木车轮竟已完全碎裂,崩飞的车轮辐条和木屑散落一地!沉重的车身如同瘫痪的巨兽猛然倾斜,轰然砸进深深的车辙沟里,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它自身的车轴完全扭断!车上小山般的粮袋被剧烈倾泻的力量猛地甩飞而出!麻袋纷纷破裂,数不清的金色粟米如同决堤的金色瀑布一般疯狂地汹涌出来!刹那间,金灿灿的粮食淹没了道路,漫溢向两边金黄色的麦田!一粒粒饱满的、足以让无数人活命的粟米,像无主的流沙般被裹入同样金色的泥土里!

“混账!该死!”仓沮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声嘶力竭地咆哮,“都瞎了吗?!怎么走的路?!快!给老子清理出来!”他肥胖的手指指着那一片狼藉。

押粮的兵士和役夫们不敢怠慢,连忙跳下车,有人试图合力去扳正那辆倾覆的庞大辎重车,有人挥舞着工具想清理出一条通路,更多的人慌不择路地冲向路两边被污染的金黄麦田,手脚并用地抢救那些泼洒在泥土中的“命根子”。一时间道路上人仰马翻,队伍完全陷入了混乱停滞。

“废物!都他妈是废物!”仓沮余怒未消,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圆脸涨得猪肝一般。

就在这混乱堵塞、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方事故点的时候——

道路旁那片人高的、早已收割完只剩下干枯麦茬和零落低矮灌木丛的田地里,毫无征兆地暴起一片凶戾的杀声!

“嗖嗖嗖嗖——!”

密集如蝗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慑魂的尖啸,从道路西侧的田埂枯草和干枯灌木深处倾泻而出!那箭镞在秋阳下闪烁着死亡的金属幽光,狠辣刁钻地钉入人群最密集、防备最松懈的地方!

“噗嗤!”、“噗嗤!”利刃破肉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脆声此起彼伏!

“呃啊——!”

“敌……敌袭!”

“有埋伏——!!”

凄厉的惨叫和惊惶绝望的呼号瞬间盖过了所有!正在埋头清理路面、弯腰捡拾粮食的押粮士卒和役夫,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秆,成片成片地倒下!滚烫的血花在金色谷物与秋阳下惊心动魄地绽放!

那辆华贵的驷马战车旁,一个试图拔出佩刀指挥反击的中层军官,口中刚吼出一个“结”字,咽喉就已被一支强劲的羽箭瞬间洞穿!后颈爆开一团血雾,未尽的命令化为喉间涌出的血沫!沉重的身体砸入满地的粟米堆中!

另一名冲上前想将仓沮从车窗边拉拽出来的卫士,刚伸出臂膀,一支力道十足的重箭就狠狠贯穿了他左胸的皮甲!强劲的贯穿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掼,“咚”一声撞在坚硬的木质车轮上,箭羽犹自嗡嗡震颤不休!

“护——护住大人——!向西!退进麦田——!”混乱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喊出了残缺不全的指令。但此刻整支队伍如同被骤然捅穿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侥幸未被第一轮弩箭钉死的士兵有的发疯般地挥刀指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有的毫无章法地向田埂上乱窜的役夫挥刀砍杀,以为他们是伪装的伏兵,更有大量惊破了胆的士卒丢下武器,手脚并用地爬过同伴温热的尸体和遍地的粮食,没头苍蝇般地向道路东侧麦田深处亡命逃去!

仓沮在车厢里被左右猛烈地抛甩,几支力道稍弱的箭矢钉在他战车厚实的厢壁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笃笃笃”响声!一张因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的圆脸透过车窗,血红着眼睛望向那片死寂又致命的枯草灌木带。隔着麦茬和飞扬的尘土,他似乎隐约看到几道无声匍匐、迅速变换着位置的黑色身影!他们动作协调,如同沉默而高效的狼群!领头之人……那头盔下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是……”仓沮喉头滚动,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名字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却因巨大的惊骇而堵在嗓子眼,“……虢……”不等他吐出那个字——

“呜——嗡——!”

第二波箭雨带着更加尖锐狠戾的破空声再次覆盖而下!这一次,甚至有几支呼啸着裹挟劲风的火箭狠狠扎在附近几辆辎车的粮堆里!

干燥的粮袋瞬间被点燃!火焰“呼啦”一声腾起!浓烟冲天而起!橘红的火光,冲天的黑烟,飞溅的赤血,遍地的金黄……勾勒出一幅血腥残酷的秋杀图景!滚烫的热浪猛地卷向仓沮的驷马战车,那拉车的四匹纯黑健马顿时惊惧长嘶!前蹄扬起,人立而起!

“轰隆——!”

仓沮那座装饰华美的战车终究没能抵抗住疯狂受惊马匹的牵引力和车轴自身的薄弱之处!右侧巨大的车轮在一声短促刺耳的断裂脆响中猛地飞了出去!沉重的车厢失去支撑,向着燃起火焰的地面轰然侧倒!

“啊——!”肥硕的身躯像一个沉重的麻袋,随着车厢的倾覆被狠狠甩出!仓沮那张惊骇万分的脸在视野里飞速旋转翻滚!天空、大地、燃烧的粮车、奔跑嘶吼的人腿……最后,是越来越近的、泛着灰白冷光的巨大车辕尖角!

“噗——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响起!仓沮那扭曲变形、糊满了鲜血和泥土的圆脸,永远凝固在无尽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之中。他那双至死都睁得溜圆的绝望眼睛,正对着一只跌落在地、被无数惊恐的脚踩踏、又被涌动的火焰燎烧卷起的草鞋。

粮道上,伏击并未结束。那支如同幽冥鬼魅的队伍在点燃部分粮车制造更大混乱之后,无声而迅速地向麦田深处退去,只留下身后一片地狱般燃烧的人间惨景和绝望的哀嚎。

周天子王命抵达曲沃城时,已是秋深。寒风起自西北,带着枯草碎屑与肃杀之气,卷过城头旌旗,发出“扑啦啦”的呜咽。空气中,新粮入库的丰裕气息早已荡然无存,那场震惊整个晋地的粮道伏击所造成的巨大损失,如同一道隐形的、尚未结痂的创口,在城邑上空弥漫开焦虑、不安和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惟尔晋国,迭遭祸乱,殇及主君……旧君之殇,罪在曲沃庄伯姬鲜!悖乱人伦,蔑弃王法……假借清君之名,行欺君悖逆之实……乃令尔国陷兵戈,生灵涂炭!……今特命虢公姬鼓,统率王师,代天行罚!翼城宗庙所在,即奉鄂侯之子姬光为嗣君——晋哀侯!……”

传诏的尹氏立在曲沃宫室的正厅前方,面色肃然得如同玉雕。他的声音在宽敞而空旷得有些过分的殿宇里回荡,冰冷、清晰、字字千钧,每一个重音都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殿内每一个曲沃旧臣的心上!那份盖着醒目天子赤红色符玺的玉册竹简,在他手中微微斜举着,如同一柄悬而不落的铡刀。

阶下,曲沃庄伯姬鲜僵直地跪伏在地。他依旧穿着象征晋侯权柄的玄端大礼服,只是那华美厚重的衣裳此刻却像是紧紧勒在他身上的沉重裹尸布,束缚得他难以动弹,几乎无法呼吸。他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如镜的玄色地砖上,鬓角渗出的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滴落在身前,瞬间被冰凉的地砖吸走热量。

尹氏宣读着讨伐罪状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锥,狠狠刺穿姬鲜的耳膜,凿进他的脑髓深处!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带着洛邑至高无上的威严碾压过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不忠……不义……悖逆……” 姬鲜的牙齿深深嵌入自己的下唇,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瞬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额头的冷汗流进眼角,刺痛无比,他却浑然不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逆行涌向头颅,在耳畔发出沉闷混乱的、如同巨大蜂群振翅般的轰鸣!他强行抑制住肩膀不可控制的颤抖。不!他绝不认罪!他不甘心!他不承认!

“……旧君之殇……”尹氏那如同浸过寒泉玉石的宣诏声还在继续。

什么?!姬鲜的全身猛地一震!鄂侯……他那个堂兄……死了?!在随邑?!一股猝不及防的惊惧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绝伦的感觉,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怎么会?!他派去的追兵……明明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

尹氏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冰冷的竹简如同铡刀般悬在头顶。姬鲜的思维却在这巨大的冲击下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和凝滞。一种更深沉、更彻骨的寒冷,比这秋日的肃杀不知凶猛了多少倍,顺着他的脊椎悄然攀爬蔓延开来。这寒意冻僵了他的手指、冻结了他的怒火、更在他那被巨大野心烧灼得滚烫的心脏上覆了一层危险的坚冰。

“……代天行罚……即奉鄂侯之子姬光为嗣君……”

终于念完了。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空气凝固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姬鲜依旧保持着那个额头触地、五体投拜的姿势,仿佛化作了阶下一尊僵硬的石兽。

许久。

他终于动了。动作缓慢如同迟暮老者,僵硬地直起上半身。那张因充血而通红未退的圆脸上,此刻却奇异地平复下来,只余下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滔天的屈辱、惊惧和怒火都只是幻影。然而殿内侍立的诸多曲沃臣僚,却无一人敢正视他们这位主君的眼睛——那双细长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死寂的、冰封千里的冻湖。冰面之下,是无法窥探的、狂涌奔突的凶戾暗流。

“臣……姬鲜……”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磨盘在石上滚动,艰难地挤出了每一个字,“……谨奉王命。”

他深深稽首下去。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没有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在那沉重的磕头声中,他身侧蜷缩于地毯阴影下、一直如死物般的拳头,突然死死攥紧!尖利的指甲狠狠抠入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玄色的地砖之上,绽开几朵微小却刺目的血梅花,立刻被深色的地砖吸走所有鲜亮的痕迹。

几轮惨白的秋月悬于天穹,冷彻的光辉如同银霜洒落。

翼城。被曲沃兵火反复蹂躏后又草草修复的宫阙,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凄清。新君哀侯姬光端坐在冰冷的青铜大案之后,身披尚未完全合身的玄端深衣。那衣袍过于宽大,裹着他刚过弱冠、仍显稚弱的身躯,像一只被强行塞进过大笼子的雏鸟,透着不合时宜的滑稽与沉重。他的脸在殿内几支昏暗火把跳跃的光芒中忽明忽暗,清秀的面庞上毫无表情,眼睑下浮着浓重的青影,双唇抿成一条紧绷惨白的细线。他像一颗被过早投入激流漩涡的种子,被强行绑缚在冰冷的御座上,承受整个国家的撕裂与未来的重压。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被他的手肘压住一角,那上面写着“曲沃兵锋已过……”的字样,后面一片空白与未知。

大殿四角阴影浓郁得化不开。几名由周王师临时派来的侍卫伫立如冰冷木桩,盔甲反射着殿外透入的月光,惨白而森然。

死寂。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空旷的宫阶上,撞碎了这凝固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穿过尚未修葺完整的殿门石阶。

身披王师主将赤色重甲、内里衬着暗色武服的虢公姬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整个人像一柄刚从火焰中抽出、然后淬入冰水的重剑,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步履间带起一阵裹挟着硝烟和冷铁气息的劲风。他未曾佩剑,腰间仅悬着象征兵符的虎形玉韘,但那昂藏挺立的身姿本身就散发着一种无坚不摧的锐气,仿佛刚从战场搏杀中抽身而出。他的脸膛棱角分明,沾染着未曾擦拭干净的几点微不可查的深褐色血垢,在昏暗光影里更显冷硬。尤其那双眸子,如古潭寒星,目光所扫之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新君哀侯身后的几名侍卫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如同面对猛兽,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死死钉在原地。

“君上安坐。”虢公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磐石相撞,在空旷殿内激起回音。他在距离哀侯御案前丈许之地站定,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动作干脆利落,既不拖沓,也保持着武臣应有的分寸。

哀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细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松开。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刚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虢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哀侯那张过度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掠过他过分宽大显得累赘的玄端衣袍,最终落在他面前光洁如墨玉的青铜大案上。那案面纤尘不染,映出几道模糊扭曲的火把光晕和外面惨白的月色。

虢公身后,一名同样身穿王师军服、身材精干笔挺的年轻军官快步上前,双手将一个方形、尺许见方的漆盒恭敬地托举于虢公面前。

“天子知君上新立,特赐此物,以壮威仪。”虢公并未直接接过,只是示意了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传递一件寻常的土产。

年轻军官立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那漆盒放在哀侯面前的青铜大案中央。动作沉稳,漆盒底落在冰冷的金属案面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哒”。那是一只黑红两色相间、髹漆得精光致致、表面光可鉴人的盒子。精致的蟠螭云纹浮雕其上,繁复华贵,一看即知出自宫廷巧匠之手。盒盖上,一枚小巧精致的青铜钮扣在幽暗中反射着内敛的光芒。

哀侯那双因恐惧和警惕而有些发直的眼睛,茫然地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精美得近乎突兀的漆盒上。

虢公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战场风霜刻痕的手,动作平稳地打开了盒盖的铜扣。

“哗——”

一道几乎要割裂视线的璀璨金光瞬间倾泻而出!殿内那些昏暗摇曳的火把光芒与之相比,顿时黯淡失色!

一只全新的、闪耀着无瑕夺目光彩的金杯,静卧在盒内铺就的深紫色软缎之上!它造型端庄流畅,线条圆润饱满,通体由上好的赤金打造,杯壁薄而均匀,表面被工匠以近乎完美的手法打磨得光滑如镜,不见一丝锻造留下的粗砺坑洼。杯口浑圆,微微外侈;杯底微收,稳坐如磐石。杯身简洁,仅在靠近底足的颈部位置环刻了一圈纤细但极其清晰的蟠螭纹带,那传说中的无角之龙蜿蜒回旋,首尾相衔,是天子恩赐重臣时才有的高规格纹样。在殿内光线映照下,这只金杯通体流转着华贵纯粹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光芒。那光芒灼烫着哀侯的双眼,也刺进他茫然无措的心底——那过于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天子荣宠!

就在这光芒四射的新金杯旁边不到尺许的距离,哀侯案上那只粗砺、厚重、在烛火下显出更为深沉和古朴金辉的旧杯被映照得有些失色。它孤零零地杵在冰冷的青铜案面上。杯壁上坑洼不平的冷锻捶痕、几道因粗暴融铸而强行留下的折边、以及那个角落处被刻意保留未被打磨的、模糊难辨的蟠螭印痕……都在这刺眼新贵的对比下,显出某种饱经蹂躏的笨拙和不堪。它的沉甸厚重对比新杯的灵巧绝尘,如同一个泥淖中挣扎的囚徒注视着云端降临的神只。那两杯并置的案上,一半璀璨耀眼,一半深沉黯淡,如同撕裂的两个世界。

哀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只仿佛要将所有光芒都吸走的新金杯。指尖颤抖着,悬停在空中,竟一时不敢落下。

“此乃天子信物。”虢公低沉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殿内那奇异而沉重的寂静。他没有看那只被映衬得黯然失色的旧杯,目光如同有重量般只落在哀侯身上,如同利剑剖开迷雾,“君上但知有此杯足矣。国之重器,在其‘名’正,而不在其‘旧’积。”他的话意有所指,又似乎言尽于此。

哀侯的手指微微一抖,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杯壁。一丝奇异的灼热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冰冷的茫然。他的目光却无法自控地飘向案角那只同样冰冷、却承载着无解诅咒的旧金杯。它的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眼前,无声诉说着一个血腥、背叛与绝望轮回的开端。

案面光洁如镜,倒映着殿顶高远难测的黑暗。新杯流转着令人晕眩的光芒,而旧杯角落那个模糊的蟠螭印痕,在明暗的交界处显得无比幽深,如同刚刚凝固、还带着滚烫恶意的烙铁印记,将整个时代都刻入了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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