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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的冬,从未如此酷厉过。黑沉沉的云霭沉沉压下,将整个王城都裹挟在一种不祥的死寂里。周武王的梓宫,被安置在宗庙最深处的幽室,那曾是盘绕无数先祖魂魄与权柄之力的地方,如今盛满刺骨的悲伤与令人不安的巨大空寂。巨大白幡垂落如凝滞的瀑布,在终年不息的穿堂风里沉闷地晃动,烛火艰难跳动于青铜灯树之上,摇曳的光晕在周遭黑玉墙面上拉扯出怪诞而压抑的幢幢鬼影。冰寒的空气里弥漫着香料焚烧后浓烈而窒息的奇异味道,试图遮掩生死的界限,却只令人喉咙更加发紧。

姜尚跪坐在冰冷的蒲席上,身子挺得像营丘附近山崖峭壁上那株终年不凋的老松。他只是将眼帘低垂着,目光停留在面前巨大的玄色棺椁上。棺木乃深山中采伐的阴木所制,乌沉沉没有一丝反光,仿佛能吞噬掉四周所有光线与声响。姜尚眼角的褶皱里似乎凝结着镐京的风霜尘埃,也浓缩了昔日牧野战场上的血火烟尘。时光之刀在此刻格外锋利,悄然削去了曾共同并肩的伟岸身影。

镐京的雪终于落了,细碎而急促,敲打在重檐兽脊上,窸窣作响,宛如无数细语低诉,又像是冰屑被无形之力抽打着大地。这声响里,太子诵小小的、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被掐断了脖子的幼鸟。他的母亲邑姜,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身旁一个高挑挺拔的男子臂膀之上。

“大兄……”邑姜低唤,破碎的声音几不可闻。

那男子正是姜尚的长子吕汲。他面容刚毅如磐石,鼻梁挺直,眼神沉静深湛,此刻却也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湿雾,如同蒙着秋霜的深潭。他一言未发,只是更稳地支撑住妹妹,手臂肌肉紧绷如铁,仿佛要借这副血肉之躯支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天与地。

“老臣……姜尚!”低沉而饱含力量的声音终于打破灵堂的死寂,撕裂了沉重的气氛。姜尚直起腰,目光如炬般扫过角落中面色各异、目光闪烁的几位宗亲与亲近臣子。那些平日里或谦卑温驯、或勇武张扬的面孔,此刻都显出一种惊魂未定后的犹疑与揣测。在那巨大的权力真空面前,无声的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

“老臣姜尚!”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如铜钟撞响在灵堂,“即刻奉太子殿下——不!吾王成王——旨意,昼夜驰骋,已至营丘召犬子吕豹入齐,暂摄封疆!”他眼神锐利,直如实质,压得几个窃窃私语的身影低下头去,“稍后,老臣将亲携长男吕汲,回镐京,侍奉少主,恭守宗庙!至于……”

他的目光落在了仍伏在巨大棺椁旁哀泣的姬诵身上,那孱弱的肩膀仍在不住地颤抖。姜尚的眼神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柔软,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而坚定,如磐石投入深潭,激起不容置疑的回响:“至于此间丧葬礼制、内廷安稳、宫城宿卫……皆委于周公——姬旦!”

角落的人群中瞬间响起几道掩饰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姬旦,那位文王幼子,武王最亲近、也最富才干的幼弟,此刻正立在稍远的位置,身姿亦如庭中雪竹般孤直,面容被哀恸的阴影笼罩。他未料到这重担会在猝不及防间被掷到肩头。

姬旦心头猛地一颤,那如古井深不见底的幽邃眼眸骤然掀起惊涛。承先王之泽,护少主之安,此天降巨担竟落己身?他下意识望向兄长武王沉眠的玄棺,那上面凝固的冰冷寒气直透骨髓。环视四周,宗室诸亲那几双眼神如丛林暗中窥伺的狼瞳,隐在悲伤帷幕之后,伺机而动的躁动几乎凝成实质的冷刺。周公感觉肩上一沉,无形的千钧锁链已然加身。但他旋即挺直了腰脊,将那一声沉重的叹息无声地揉碎在胸臆间。“鞠躬尽瘁……未卜生死而已。”念头如流星划过黑暗的意识。

未容喘息分秒,姜尚已决然转身,对吕汲重重颔首。吕汲目光紧紧锁住母亲邑姜那张苍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旋即又投向幼小的成王姬诵。他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似有无穷话语,却终化为一个简洁有力、重如千钧的颔首。他俯身,用力握住邑姜的手,指尖的热度传递着无声的承诺,然后决绝松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追随着父亲被风吹得鼓起袍角的背影,踏入灵堂之外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身后,只剩下了无垠的寒冷、粘稠的悲伤,以及角落里那一道道惊疑不定、心思各异的幽深目光。

青铜轭头的车辕撕扯着泥泞与薄冰凝结的崎岖古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负伤的巨兽在低哑喘息。驾车的骏马鼻孔喷着浓重的白气,在严寒中一次次奋力拉紧缰绳。车窗蒙着厚实的皮革,隔绝了外界大部分风雪的嘶吼,也隔绝了视线。车厢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案上小灯盏里的光焰仅有黄豆般大小,随着车身剧烈的颠簸在油面挣扎,在姜尚皱纹深镌的脸庞上勾勒出明灭不定、阴晴难测的诡谲纹路。

吕汲挨着车厢门框而坐,右手指尖下意识地、一下下轻轻叩击着腰侧那从不离身的匕首——一柄短小、锋利、闪烁着青铜幽暗冷光的利刃。在营丘封地,在那片辽阔的齐东沃野上,面对桀骜不驯的东夷古国,或是伺机复燃的殷商残余,这短匕曾无数次饮血,是他的胆魄,是他的依仗。然而此刻,在这摇晃向北、驶向风暴核心镐京的简陋车厢里,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与沉重。这柄用于搏杀的利器,如今更像悬在他自己喉咙上的冰冷的警告。

“镐京…” 姜尚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冰河下涌动的暗流。他目光并未离开案上那颤抖不休的火苗,“非营丘。刀,要磨;眼,更要明。”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砸在车厢的木板上。

吕汲指尖的叩击猝然停止。他能感觉到父亲目光的份量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颈之上。“是…父。” 他恭敬地垂首,声音干涩。镐京,天子脚下,权力的漩涡中心。昔日武王尚在,营丘虽远,血与火终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而这镐京……环伺的豺狼虎豹,都披着公卿世族的华服,言辞温雅却带着淬毒的寒意,甚至身边……想起角落里那些宗室们闪烁的目光,吕汲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几分。他腰间的短匕,此刻寒意似乎更重了。父亲话中深意,他岂能不懂?

姜尚的目光掠过儿子瞬间挺直的脊梁和握紧的拳,那眼神如同洞穿万物的鹰隼。他微微阖眼,仿佛被灯焰的跳动灼伤了。再睁开时,眼底已敛去那一丝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悲怆,只剩下千年顽石般的沉静,仿佛在灵堂内那个一锤定音的太公又回来了。他不再言语,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案上那盏小小油灯的陶质边缘。光焰在指尖的阴影里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挣扎着,重新站稳。

车轮碾压着碎石与冰泥混合的道路,发出持续不断的、单调而沉重的碾轧声。风雪的呜咽被厚厚的皮革隔绝在外,却又固执地从每一条缝隙里钻入,发出尖细嘶鸣。这声音,终将一路跟随他们,进入那座被权力、野心和漫天风雪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新王之城——镐京。

三年时光,无声碾过镐京重重叠叠的宫阙屋檐,积落下深重的权力尘埃。成王姬诵早已褪尽了灵堂里那份惊弓之鸟般的稚嫩,身形拔高了些,如抽条的白杨,脸上渐渐有了棱角的轮廓。只是那份帝王威严之下,属于少年的清澈底色尚未被完全消磨。此刻,他坐在偏殿暖阁内,难得有些懒散地倚着彩漆凭几。他的目光越过庭中尚未完全凋零、只剩光秃秃枯枝的石榴树,仿佛透过重重宫墙,望向那已然消失在记忆边缘的故土与自由。

“舅舅。”姬诵的目光收回来,落在下首端坐的吕汲身上,唇角牵起一丝刻意的松弛,“昨日骑射课上新得的小马,性子可烈了……” 少年天子试图将话题拉向他此刻真正向往的东西。

吕汲闻言并未立刻回应。他身着朝服,神色恭谨而不失温和,但眉宇之间沉潜着一份不易察觉的思虑。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了窗棂旁静立的身影——那是周公姬旦,正凝神翻阅着一卷新献来的龟甲卜辞,烛光在他沉静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庄重的剪影。自从武王梓宫被尘土覆盖、成王登基之后,周公便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几乎整个周王朝繁复如蛛网般的国事枢轴。案牍之上新竹简堆积如同山丘,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格外疲倦,那眼下的青色,已与身上绛色深衣浓墨相仿。

一丝极细的忧虑,无声地划过吕汲眼底。他收敛心神,转向成王,嘴角也随之柔和地向上牵起:“烈马才出良驹。王上御术,臣亦有耳闻,渐见风范。不过……”

就在这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骤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午后的宁静。紧接着,是压抑着喘息、强行镇定下来的高声禀报:“臣虎贲营值守,急报!自东方管叔驻防地而来!信使已至宫门!”

暖阁内最后一丝松弛的气氛瞬间冻结。成王几乎是弹跳起来,凭几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公猛地放下手中龟甲,竹卷碰撞几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深凝的眼神如剑一般射向门口。

急促奔来的甲士单膝跪倒,脸上布满被冷风割出的细痕,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报!管……管叔处使者言:殷……殷商余孽……武庚!勾结部分东地诸侯……”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寒冷和惊惧而颤抖发硬,“其……其势汹汹!更……更有流言……流言……”

使者说到此处,脸上血色尽褪,惊惶地望向成王身旁的周公,如同看着一尾即将咬破锁链的洪荒凶兽,后面的话堵在喉头,无论如何不敢再吐露半字。

殿内落针可闻。连方才还呼啸的风声,也似乎在殿门关合后屏住了呼吸。周公脸上霎时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如同一张被反复捶打揉捻过的素白缣帛。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那使者因极度恐惧而不敢抬起的头顶,嘴角抿成一道薄如刀刃的直线,再无半分柔软。

成王攥紧了拳头,年轻的面孔绷紧,努力维持着镇定,然而瞳孔深处闪烁的震怒和几乎被冒犯的悲愤,却暴露无遗。他望向周公的目光复杂至极,一时无言。

吕汲却已霍然站起!一步抢上前,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股沙场归来的压迫感。“流言所指何人?!” 他声音不高,却沉沉地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目光如钩,死死攫住跪伏于地的信使,“说清楚!一字不漏!”

那甲士被这目光和气势所逼,身子筛糠般颤抖起来,牙关咯咯作响,像是被极北之地寒风冻了整整一季,一个字也再难挤出。巨大的恐惧如无形之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沉默如同汹涌的暗流,冲荡着暖阁的每一个角落。空气紧绷得几乎即将碎裂。良久,周公缓缓站直了身体,所有激烈的情绪在他脸上褪去,只留下一种近乎凝滞的冰冷。他没有再看那甲士,目光转向成王,声音低沉,却清晰无误地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罪臣武庚……欲挟叛逆之师……又……散布流言,谓寡人……”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终是将那锋利的字眼吐了出来,仿佛吐出淬了剧毒的寒匕,“……谓寡人将不利于王,欲效……商纣之故事……夺王位!”

此言一出,成王姬诵如遭重击,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了冰冷的殿柱上,发出一声闷响。脸色由赤红转为死灰,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难以置信的屈辱与震怒。他张开口,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就在同一刹那,周公姬旦撩起下裳,“咚”的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凉如水的金砖地上,以首触地,发出了金玉撞击般的闷响。他深深匍匐,宽大的朝服在身后铺开如一片沉重的阴云:

“臣……周公旦!请王命!” 每一个字,都咬在牙关里,蕴含着被至亲污蔑背叛的狂怒、以及破釜沉舟的决绝,“请王上降旨!予臣东征讨逆之权!清环宇,戮叛贼!以——证——清——白!”

那沉重的头颅依旧深深叩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如同磐石沉入幽潭。镐京宫殿中积淀了数载的平静,终于在这凄厉北风呼啸的冬日,被彻底撕成碎片。

“王上!”

吕汲一步踏出,身形稳如山岳,躬身抱拳,声音斩钉截铁:“臣——齐汲!请随周公东征!”

成王的目光从匍匐在地的叔父身上艰难地移开,再落回舅舅吕汲那张被殿内烛火映照得棱角异常分明的坚毅面庞上。舅舅的眼神,灼灼如铸,那里没有犹疑、没有畏惧,只有一片亟待饮血的干渴。他剧烈起伏的胸腔慢慢平复下去,眼中那混乱的屈辱与震怒逐渐沉淀,淬炼出一种年轻帝王的决断寒光。成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尖刺般贯穿肺腑,他霍然挺直了腰背,那单薄的肩背瞬间绷出帝王才有的凛冽线条。

“准!”年轻的声音尚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沙哑,却已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山岳般的力量,“周公旦!命汝总督东方诸国兵马,讨逆伐罪,为寡人荡清妖氛!齐汲!”他目光如炬,钉在舅舅脸上,“统你部属!随军东进!孤,要尔等凯旋!”

“臣——谨遵王命!”周公的声音低沉如深渊回响,终于缓缓抬起了身体,那张凝滞如冰的脸上,只余下纯粹的战意。

吕汲抱拳躬身,未再多言,腰间的青铜短匕冰冷的触感透过层层衣料渗入肌骨,提醒着他此去为何而战。

夜色吞噬了镐京城墙的轮廓,呼啸的寒风如万千幽灵在空旷的宫道上尖啸着狂奔。一簇微弱的火把光芒在深沉的夜幕里倔强地摇曳,艰难照亮着太公姜尚府邸紧闭门扉前一小片区域。光晕之外,无边的黑暗更加显得浓稠沉重。

门扉发出沉重的嘎吱声被推开一道缝隙,管家苍老的脸在火光边缘闪现。看清门外伫立的来人后,他凹陷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哀痛:“啊呀!太公!少主!这……这般风雪夜……快!快进来!”

吕汲抢先一步迈入府门厚重的门槛,将门板在身后狠狠合拢,冰冷的铁门闩沉重的撞击声随即传来,仿佛隔绝了外面整个残酷的世界。然而风雪与杀戮的硝烟气息却早已渗透骨血,难以拔除。

灯烛被匆忙点亮。昏黄温暖的光线这才驱散了门厅的严寒,将两人风尘仆仆、冻得青紫的脸显露无遗。姜尚须发眉毛上皆结满细密的白霜,被室内的热气一烘,化作细密水珠缓缓滚落,顺着他深刻如刀凿的皱纹往下流淌,混着泥点与冰碴,使他本就疲惫不堪的脸庞更加显得沟壑纵横,苍老得无以复加。

当管家的目光终于彻底适应了光线,看清吕汲身上的景象时,他如同被雷亟般猛一哆嗦,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老天……我的少主……”他踉跄着扑上前,双手想要触碰却又极度惶恐,僵在半空剧烈颤抖。吕汲胸前坚固的青铜甲片被蛮横的暴力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暗红的血迹早已在冰冷的甲面上凝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紫!那凝固的血块下,透出的亚麻中衣也浸染了一大片斑驳粘稠的深色。吕汲微微侧身避开管家那颤抖着试图触碰的枯手,沉声道:“陈伯,不妨事,些许皮肉伤,被那些殷商老狗的青铜断戈蹭了一下。”然而他的嘴唇却因失血和严寒显出黯淡的青紫色,说话时气息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粗重和寒冷交加带来的颤抖。

管家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扭曲:“太公……您……您这……”

姜尚猛地抬了一下手,掌心向下,那是一个极具分量的制止动作。他布满老人斑和裂纹的手掌上亦是多处新创叠着旧伤,虎口崩裂的血痕尚未结痂。他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仿佛要将一路凝聚的风霜和血腥都压进肺腑深处再强行碾碎。“陈伯,”他的声音粗粝如同砂砾,却带着磐石坠地的稳固感,“备热汤、衣物。不必声张。”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儿子胸前那狰狞的伤口和青紫的唇色,牙关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下咬出坚硬的棱角,随即转向吕汲,语气异常平静地问道,“情形如何?”

“殷商主力已溃!”吕汲挺直身体,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浴血归来的疲惫和胜利后激昂的余烬,“霍叔死、管叔流窜!蔡叔被俘!武庚那豺狼之首,伏诛于乱军!”他猛地握拳,胸前的伤口随着这个动作传来一阵抽搐般的锐痛,让他眉头瞬间拧紧,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周公帅军追击围堵散兵残寇,扫荡叛乱余孽,平定东方!”

姜尚听着,脸上深重的阴霾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并未追问儿子那明显带伤的缘由,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好……”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将压在心口的巨石一同呼出,“此……战大局……已定。”

管家正哆哆嗦嗦捧来衣物与布巾,闻言终于稍稍安定,哽咽着:“这……这总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看着父子两人身上凝结着血泥冰碴、撕裂开的衣衫和甲胄,眼中再次涌上酸楚,“少主这……还有太公您这身子骨……如何经得起这般风刀霜剑奔波……”

“经不起也得经!”姜尚猛地打断他,那磐石般沉稳的身形骤然挺得笔直,眼底爆射出凌厉逼人的寒光,仿佛适才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老态只是灯影的错觉,“西线!岐下!老秦人那边……商纣的余孽勾结了更西边的犬戎残部,又反了!气势正凶!岐下周旧都危矣!”他看着被惊得呆住的管家,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撞击的铮然之声,“吾,已奉王命!领西征之师!五更——发兵!”

府邸内燃起暖意的灯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三人伫立的影子长长地、狰狞地拖曳在灰白的墙壁上。方才那艰难换回来的东方胜讯,那惨烈厮杀后残存的温热,在这一刻瞬间被驱散,被更加严酷、更加遥远、裹挟着浓重血腥气味的西线战云所覆盖。吕汲胸前的伤口仍在隐隐灼痛,寒意却更深地刺入了骨髓。他看着父亲被霜雪浸透、伤痕累累、却又陡然爆发出不逊青年时的凛冽杀气的身姿,一股巨大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寒意,比镐京的风雪更冷冽百倍,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心头。

“太公……您……您这……”管家的声音再次破碎,几乎不成调子。这一夜,镐京的风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寒冷已经侵入了骨髓最深处。

宫门外广场上的石板被雨水一遍遍冲刷后又曝晒,青黑中带着粗糙的纹理。日头西斜,拉长了殿宇投下的浓重阴影,将整座王城笼罩在一片迟暮的寂静中。

沉重的宫门被无声打开,吕汲独自从那条幽深漫长的甬道中缓缓走出。时光已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雕刻出新的痕迹,鬓角染上风霜痕迹,宽阔肩膀披着特赐的玄端朝服,上面精致地绣着象征其显赫身份的复杂纹章。这华服之下包裹的身躯依旧挺拔,但那双曾洞悉战场每一处变化、仿佛蕴藏无尽雷霆的深湛眼眸里,曾有的烈焰光芒如今已淬炼为一片沉静如深潭的冰封镜面,映照着权力中心的千般云烟与万丈沉浮。几日前,那个曾用清亮又带着一丝依赖声音唤他“舅舅”的少年姬诵——成王,亦已在重重白幡遮蔽中驾崩,沉寂于镐京郊野的苍茫黄土之下。

几片焦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在他脚下翻腾打转,发出脆响,然后不甘地落回冰冷的青石板上。远处,另一处宫门方向突然传来隐约的钟磬鸣响,带着一种崭新的、肃穆庄严的韵律。吕汲循声转过头,目光投向那声音的源头——周康王姬钊即将登基大典的场地。新君御极,旧臣仍在……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指爪,无声地划过他深埋的心底。

“老……将军……”

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自身后响起,带着沉重的喘息。吕汲迅疾回身。只见一位鬓发已染尽霜雪的老将,正扶着一杆长戟,艰难地挪步而来。他腰背佝偻得厉害,似乎岁月和昔日征战的暗伤已将他的脊柱碾碎重铸。那副残破的身躯上,却仍套着一件因年深日久而黯淡磨损但浆洗得还算整齐的旧号衣。

吕汲的目光凝固在那老兵沟壑纵横的脸上,深埋的记忆闸门轰然打开。“……张伯?”他失声叫出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迎上,伸出双手欲要搀扶,“当年岐下周大夫门前的执戟老兵……是你?居然……居然还在?”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他父亲姜尚当年西征平定商纣勾结犬戎叛乱时,曾在周室老宅效力过的卫士。岐下城头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战,城门曾一度被最悍勇的犬戎死士撞开一角,若非张伯和几个老卒以命相搏,硬生生堵住那豁口……

老张伯的腰弯得更低了,浑浊的眼中泛起潮湿的泪光,脸上每一条褶皱都在抖动:“老……老朽的骨头……还没……烂光……只是……”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响,“腿脚……实在……不听使唤了……守……守不得……宫门了……”话语里浸满了无法言喻的悲凉。

吕汲扶住老人单薄枯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臂膀,触手一片硌人的冰凉。那杆曾挑落强敌的长戟,此刻只成支撑枯朽身躯的拐杖。一股迟暮的寒意顺着吕汲的手心一直窜上心口。

“将军您……”老张伯抬起浑浊而依恋的眼睛,几乎贪婪地看着吕汲那张依稀带着昔日英朗轮廓、如今却被权力和岁月刻下沧桑的面容,“虎……虎贲卫?要护着……新王登基了?好好好……好啊!老朽……远远看着就行……看着……”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吕汲的手臂,如同抓住记忆里那柄能劈开黑夜、带来生路的战刀,“武王……成王……都……都走了……如今您……还有太公的血脉……要守着……新王了……”

张伯那因缺少牙齿而含糊不清的声音还在耳边絮絮叨叨,每个字都像粗粝的沙石刮擦着记忆的伤疤。吕汲手臂上传来老兵枯瘦手指紧扣的力道,一种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执着。康王登基大典的华服在触手可及处无声地候着他。他将成为天子身侧执戟而立的虎贲卫之首,一个象征绝对守护与忠诚的位置。但此刻,扶着这具仅剩一口枯涩气息在支撑、随时可能散架的老朽躯体,那无上荣光的职责骤然变得无比凝重。新王的冠冕之下,是更多如同老张伯这般零落在时光尘埃里的累累枯骨。他每一次呼吸吐纳,都仿佛吸进带着锈蚀与尘土味道的风。

“张伯,”吕汲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碾过,沉稳异常,“新王大业初启,少些言谈,留存气力,好好看着。”他有力地搀扶起老人几乎无法支撑的沉重身躯,小心地挪到宫墙根下一处被午后阳光暖意尚未完全散去的角落,又不知从何处寻到一方粗糙却干净的草垫铺于石上,扶着老人慢慢坐稳。“在此歇息,待大典过后,再言其他。”

老人枯涩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最终模糊地锁定了远处宫殿巍峨的、开始被灯炬渐次点亮的轮廓。他喉头“嗬嗬”两声,浑浊的眼中泛出一种奇异的期待和安定的光,随即彻底松弛下来,仿佛将所有残存的生命力都汇入最后这一望之中。远处宏伟宫殿上空响起的悠长钟磬和庄严礼乐,似乎都被他排除在感知之外。

吕汲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宫墙根、宛如一截枯木般的老兵,挺直了腰背。那象征虎贲之首的赤红斗篷在身后沉沉垂落,边缘以金线密密绣出象征太阳威灵的古老卷纹,此刻每一缕金线仿佛都在黯淡的夕阳下无声燃烧。他稳步融入甬道尽头那片骤然亮起的煌煌灯火之中,衣袍的暗红与金色的纹样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刺眼却足够坚实的威严光泽。

承华殿外,层叠矗立的巨型青铜灯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丛林,熊熊燃烧的松明火光将殿前广场映照得亮如正午。九重石阶之下,齐公吕汲按剑而立。他并未立于最高的阶位,那属于总摄朝纲的冢宰周公旦。赤金头盔下,那副饱经沙场风霜侵凌、刻下岁月沟壑的面容,此刻在肃穆华服与燃烧火焰共同映照下,如古铜精铸而成,每一道皱纹都凝固了无与伦比的沉稳与力量。他高大笔挺的身躯稳如泰山,赫然已是新王姬钊身前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屏障——虎贲卫之首,执守大周天子最盛大的登基仪典。

阶下,诸侯百官如星罗密布。在最前排显赫的位置上,晋、鲁、卫三国诸侯均身着玄端缫裳大裘冕服,纹章赫然,象征着位极人臣的无上尊荣。他们神色端凝,偶尔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难掩一种同侪辉映的自矜。唯有列次稍稍靠边的楚子熊绎,虽亦持觯肃立,但仅着寻常大夫朝服,既无显赫纹章,更无象征荣宠的任何珍玩在身。他低垂眼睑,那被光影切割得明暗分明的侧脸上,是水波不惊的平静,抑或强自压抑的失落?无人敢于窥测。

突然,高亢的礼赞之音划破广场上凝重的空气,宛如神只之谕冲破云端!

“天子……驾临!”

沉重的冕旒悬垂着十二旒白玉珠串,每一晃动都折射着流动的天光。少年康王姬钊步出承华殿前殿门,踏上了那九重象征着通天之阶的丹陛。猩红厚氅如一团肃杀的火焰,映衬着他尚显单薄的身姿,那份刻入骨髓的沉静便有了超越年龄的惊人威压。吕汲的目光如磐石般锁定在王驾之上。他看到康王迈步登阶时,足下那双崭新的赤舄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步履沉稳得不似少年。

就在康王行至阶顶,距离承华殿正门仅数步之遥,最接近周室列祖列宗无上荣光的一刻,他竟毫无征兆地——停驻了。

时间骤然凝固。

整个广场上万众屏息,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扭转,牢牢锁定在那于万丈荣光之巅、巍巍殿门前独自停驻的年轻身影上!少年天子的背影如同凝固的雕塑,猩红大氅如血般静止。

百官公卿中微起涟漪,无数细碎的低语瞬间被压抑成一片死寂的风声。吕汲按在腰间青铜长剑剑柄上的指节,在无人觉察的袍袖掩映下,猝然收紧!骨节在紧绷的皮肤下凸显出惨白的颜色,那一瞬爆发的力量足以捏碎磐石。在他身后,如同山岳般伫立的虎贲卫阵列,所有人的身体都瞬间绷紧至极限,目光如寒电般扫视着四周每一寸阴影!然而前方,只有一身赤舄绛袍、身影尚显单薄的康王独自伫立于万重光华汇聚之处。

承华殿那两扇高大无匹、象征着人神分野的巨门缓缓向两侧洞开,发出沉重而悠长的摩擦声,宛如开启了一个被时光尘封的深邃纪元。殿内幽暗中跃动起无数长明灯芯火苗骤然的光芒,映照出周室自文王、武王以降历代雄主的巨大冠冕,无声地悬浮于虚空深处。

康王就在这光芒与黑暗交界的门槛上,缓缓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

玄色大氅无声地铺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赤舄的尖端轻轻抵着门槛。少年天子脊背挺直如剑,向着殿堂深处那些光芒中沉浮的冠冕,向着列祖列宗的英魂——

深深地、虔诚地三叩首!

每一次叩首,头颅与冰冷的金砖撞击都发出沉闷而清晰的、足以穿透人心扉的巨响!如同三记沉重无比的鼙鼓,重重擂在所有目睹者的心脏之上!

阶下众臣目瞪口呆。按照古老的周礼,天子登基乃是秉承天命,君权神授,便是宗庙先祖,亦只需行常规祭祀之礼便可。如此大礼参拜,前所未有!

待第三拜完毕,康王缓缓抬起上身。当他终于挺直脊梁站立起来时,吕汲清晰地看到康王的眼眸如同一潭澄净的深湖,深邃而沉凝,刚刚那些举动所牵引的波澜已然平复下去,只余下绝对的清明与肃穆。那眼神不再是一个年轻君主的意气风发,而是历经沉淀、深知自己肩负这至尊冠冕沉重分量的灵魂才拥有的洞彻。

礼赞悠长激越的洪音再次回荡在广场的上空:

“礼——成——!”

“吾王——万岁——!”

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顷刻间席卷了整个宫禁内外,如同滚滚惊雷,裹挟着臣民如沸水般的炽烈拥戴!

阶前伫立的齐公吕汲依旧手按剑柄,身形如青铜巨钟般纹丝不动。唯有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了多年的深潭下,似乎被方才那三声穿透灵魂的叩首撞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裂痕深处,有属于周室王者的沉重心跳轰然响起。

承华殿内,天子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传来:

“诸君劳苦,皆有褒赐。分鲁公、晋侯、卫侯以重器。齐侯吕汲……赐锦帛百匹,玉璜双璧,以示殊荣。”

夜已深沉。烛泪沿着精雕的铜制烛台蜿蜒滴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凝结成块。风带着深秋的肃杀之气,从窗棂缝隙间不断挤入,发出低沉的呜咽。太公府——如今已成了齐公府邸,空旷的中堂之内,唯有案头摇曳的烛火驱散着那一角无边无际的黑暗。

吕汲闭目静坐于席上,布满厚茧的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案头静静躺着几封自齐地快马加鞭送来的泥封竹卷,边角粗糙,透着一股熟悉的营丘尘土气。

“父亲?”一个温醇而低沉的声音在门边轻响,试探着开口。一个与吕汲有六七分肖似的中年男子悄然步入,步履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郎,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身形挺拔如新竹,眉宇间承继着祖辈那标志性的刚毅轮廓,一双眼睛尤为沉静有神,犹如初出幽潭的美石。

吕汲缓缓睁眼,眉宇间纵横交错的疲惫如同斧劈般深刻。那份刻入骨髓的疲惫使得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季儿……”他声音低哑,指了指身边的蒲席,“还有……得儿……”进来的正是他已成年的四子吕季和幼子吕得。少年则是吕季的长子崔杼,此时尚是雏鹰待展翅。

看着儿子、孙儿的脸庞在跳动的烛光中轮廓分明,吕汲的嘴角吃力地牵扯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指了指案头那份摊开的竹卷最上面一份,那份边角磨损尤为严重,似乎已被反复摩挲。“营丘……又有乱信,”声音沉沉压在室内,“东莱海畔……夷人又侵扰渔村。开春以来,已是第三拨。你三兄(指早亡的嫡三子)生前曾亲自带兵驰援……可惜……”后面的话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变成胸口一声沉重的浊响。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无声地在吕季和吕得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年幼的崔杼身上,停顿了片刻。

崔杼在祖父的注视下稍稍挺直了脊背,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沉甸甸的分量。

吕季立刻躬身,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父亲放心!营丘尚有可用之兵,东莱水网纠缠,孩儿当年随大军征战齐鲁边境时熟悉路况,领精甲前往,必能阻退寇匪,护我边民!”

“三兄之仇未报,”一旁的吕得开口,声音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越,此刻却压抑着一股锋锐的仇恨,“让孩儿也去!东莱那帮海蛇,记吃不记打!”他眼中闪过刀锋般凌厉的寒光,与他尚显青涩的面容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吕汲的目光在次子那燃烧着复仇光芒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长子那张因沉潜军旅多年、更显坚毅沉稳的脸庞,最终缓缓收回,停留在案几一角静静躺着的一方古旧物什上。

那是一块古朴的玄圭。玉质并非稀世罕有的美材,青色中杂糅着灰白与深暗的絮状纹理,边缘甚至可见几处细微的旧伤崩口。形制更是简朴到了极致,除了下端用以系绳的细小穿孔,通体再无半分纹饰。它静置于微尘之上,通体浸润着一层若有若无、深沉如夜的古朴光泽。

吕汲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指腹缓慢而极尽珍视地抚过玄圭冰凉的玉体,仿佛那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某个温热的、仍然搏动着的血脉源流。他眼帘微合,眉宇间的沟壑在这轻柔触摸的瞬间,竟奇异地舒展开来,浮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深沉眷恋,沉重得令人屏息。

吕季和吕得看着父亲这反常的举动,俱是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凝注在那方毫不起眼的古物之上。

“这……是先祖太公,”吕汲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每一个字都像磐石坠地,蕴含着足以撼动灵魂的份量,“牧野决战前夜,文王所赐信物……那时,它便是如此……朴拙无华……”老人的眼神穿透了眼前摇曳的烛光,投向那片血与火交织的记忆深渊,“后来……文王崩,武王兴……再后来,武王亦去矣……唯有此圭……”他手指微微用力,似乎要将那份冰冷嵌入自己的血肉中,“代代相传。”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逐一扫过面前子孙的脸庞,那深沉如古井的眼底,仿佛蕴藏着足以烛照千秋万世的明灯:

“玉圭无华……却比镐京所有重器……都重……它担着的……是让贤知礼的魂魄啊!”

话落,室内的烛焰猛地一抖,旋即归于稳定。吕汲的目光却已再次归于静默深邃,如同疲惫的潮水退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心海。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都歇息去吧……”

吕季默默起身,向父亲恭敬一礼。少年崔杼立刻紧随父亲的动作,亦步亦趋。唯有吕得落在最后,少年的眼神反复在那方静默的玄圭和父亲骤然如松垮山岳般显出疲态的身影之间游移,眼底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不解、震撼、忧虑……最后化为一种沉重的迷茫,默默地随兄长退出这间空旷而孤寂的中堂。

夜风从窗隙涌入,更凉了。烛台中的火焰不断萎缩,仅剩下豆粒大一点苟延残喘的光源,艰难地支撑着这一隅光明。光晕的边缘深深融入无边的黑暗,只有那方古朴无华的玄圭,在那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幽冷地弥散出亘古不变的暗沉青芒。

烛台上的火焰最后一次猛烈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随后那豆大的微光便彻底熄灭,只剩一缕青烟袅袅扶摇直上,如同某种无声的告别。沉重的黑暗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中堂内室。

“太公……”

门外黑暗中,管家苍老嘶哑的呼唤带着哽咽,试探着飘了进来。

没有回应。

一阵强烈的恐慌电流般窜过管家全身。他猛地推开那扇紧闭的沉实木门。冰冷的月光恰在此时挣脱厚重云层的束缚,如流淌的水银般倾泻入室,清冷地铺满地面,也照亮了榻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吕汲端坐于他平日惯用的那张古旧席榻之上,背脊依旧如往常般挺直,犹如一柄被时光之尘暂时掩去锋芒却从未折弯的绝世古剑。他身着家常的深衣,双手交叠,平放于膝头,神态安详得令人心悸。他深潭般的双眼轻轻阖着,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短暂而深沉的休息。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刚毅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痛苦挣扎的痕迹,只有一种将毕生疲累彻底卸下的奇异平静。

然而,在吕季的眼中,父亲身上那曾支撑他四朝为臣、驰骋沙场、力压庙堂、如山岳般亘古屹立的气韵,已然消散殆尽。一丝残余的温度还停留在父亲交叠于膝头的冰凉手背上,仿佛最后的余烬在试图挽留,却在触手的一瞬间,彻底化为冰冷死寂的尘灰。

“父亲……大人?”吕季的声音撕裂了室内的死寂,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恐惧颤抖,如同初生雏鸟于暴风雨前夜的悲鸣。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那彻骨的寒意如毒蛇般瞬间窜入膝盖,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

回应他的,唯有窗外深秋枯枝在夜风中发出的、单调而凄凉的呜咽。

齐公府的灵堂已成一片素缟的海洋。刺目的白幡沉沉垂下,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如招魂之舞般无力地鼓荡。门庭前车马已停驻多时,将府前空地挤得水泄不通。从镐京赶来的王使,披着象征天子威仪的绯色锦袍,高捧圣旨立于堂上首席位置;车辇华盖繁复的各国公卿、身着各色绶带的齐国重臣,满满地挤占了整个厅堂,连廊下都站满了前来致哀的属官和世交子弟。此起彼伏的悲恸呜咽与压低了的啜泣声在重重白幡间回荡,将整座府邸都浸泡在沉重的哀伤之中。

然而,这份表面的悲戚之下,却另有一股灼人的暗流在无声涌动、蔓延,令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难以言喻的焦灼和不安。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躲闪,最终都如被磁石吸引般落在那块悬挂于灵堂最醒目位置的、新刻的黝黑木牌上——那是记载齐国继嗣承袭的名牒!

依照祖制,以宗法礼序为先。可名牒之上,齐公吕汲名下本该继位的嫡长子、嫡次子、嫡三子名讳之侧,皆已被朱砂笔重重、无情地勾划了去!三道鲜红刺目的印痕,如同三柄沥血的匕首,狠狠钉在每个人的眼里心头!那是三位正当英年的公子,竟先于老父而亡,只留下触目惊心的死亡印记!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黏在那唯一未被红笔点去的名字上——“嫡四子 吕季”!这个名字此刻宛如被祭献于烈火之上的羔羊,悬于风口浪尖!

吕季独自跪伏在冰冷地砖上,身体因长久的悲恸和心力交瘁而不断颤抖。他身披最粗陋的麻衣,脸颊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通红。汗水混杂着泪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滴落在衣襟和他身前那片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周围那些看似投向亡父的哀思目光,在他感知中,其实都化作无数带刺的藤蔓,无声地缠绕、撕扯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身心。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粘稠的焦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死亡混合香料的气息和灼热的压力。

灵堂内的哭泣不知何时渐渐低落下去,只剩下几声象征性的、细碎的呜咽在空旷的角落里微弱回响。

终于,齐国位列三卿之首的老宗伯,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推动着,踉跄着挪步上前。他那把历经三朝的嘶哑声音此刻带着令人不安的颤抖,在这骤然寂静下来的灵堂中响起,带着一种几乎无法自控的急促和焦虑:“季……季公子!丧礼已毕……祖宗之祀……万民之望……一刻……也拖沓不得啊!”话音未落,他双膝一软,竟是直接扑倒在吕季面前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磕了下去,花白的须发都沾染了尘灰:“请四公子……即刻告祭宗庙……承……承继大位!”说到“承继大位”四个字时,那声音凄厉得破了音,嘶哑难闻,仿佛有巨大的恐惧在驱使着他。

“请四公子承继大位!”

“请四公子承继大位!”

刹那间!数位白发苍苍的齐国老臣、连同部分族中宗亲长者,如同被推倒的骨牌,竟纷纷扑倒在地!叩首的声音杂乱而沉重地敲打在地砖上!那一声声哀恳的呼声汇聚成洪流,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朝着跪在地上几乎被埋没的吕季汹涌拍来!

那高踞首位的王使也微微欠身,象征性地颔首示意,虽是礼节,其催促之意同样昭然若揭。

整个灵堂内,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仿佛瞬间都被冻结。唯有那些沉重的叩首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所有人耳边疯狂擂动!

吕季被这海啸般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推挤着,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无比的手死死攥住,窒息得几乎晕厥。就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两侧重重的人墙阻隔,稳稳地扶在了他摇摇欲坠的肩头上。那手掌的温度如同滚烫的烙铁,透过粗硬的麻衣传来,瞬间烫得吕季一抖!他猛地抬起头——

站在他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小的同母弟弟,吕得!吕得那年轻而尚显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泪痕尚未干透,眼底布满了血丝,但那双与父亲酷似的眼睛中,此刻燃烧着一种炽烈无比的忠诚与担忧。他扶着兄长肩膀的手因用力而青筋隐现,像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支撑住这即将崩溃的山河。

“四兄!”吕得的声音极低,却如同金石坠地,清晰地穿透了灵堂内嘈杂的低泣和哀求,“主心骨不能乱!”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灼人的热意,“大位空悬,正是豺狼鼠辈望风而动之时!兄长!”

吕得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吕季脑中炸响,那双年轻眼眸中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支撑之意,瞬间将吕季从悲恸的泥沼与恐惧的狂涛中扯出了一丝缝隙!对!他是主心骨!父亲走了,他便是齐国最后的定海神针!他的目光猛地扫过伏跪一地、花白头颅颤抖不已、甚至不惜磕破前额鲜血染红地砖的老臣们——宗伯的血痕刺目惊心!他们不仅仅是被恐惧压垮,更是对这个行将失去顶梁柱的国家未来,感到了山崩地裂般赤裸的绝望!

一股尖锐至极的痛楚刺穿了吕季的心脏深处!那不是委屈,而是远比委屈更沉重、更汹涌的浪潮——对眼前这些白发苍苍、忠贞至此的长者们的怜悯!以及对自己即将扛起的那份比山峦更沉、比烈火更灼的命运的……一丝无言的悲壮!

“宗伯……诸位……”吕季的喉头剧烈滚动,喉咙里溢满了铁锈般的腥甜味道。他猛地发力,挣脱了吕得支撑的手臂,以难以置信的力气将自己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体强行撑住!他环视灵堂内或跪、或立、或惊疑、或绝望的千百张面孔,那些目光里承载着整个齐国的未来和恐惧。然后,他抬起手臂,沾满泪痕和尘土的袖子指向身旁与他并肩跪伏的吕得!

“此位!”吕季的声音劈开了灵堂内几乎凝滞的空气,撕裂了所有的悲泣和哀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震人心魄的力量,“吕季……才德、声望、年齿……皆不及吾弟——吕得!诸位……请看!”

此言一出,不啻晴空霹雳!灵堂内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几乎裂开!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吕季那张决绝的面孔!宗伯那张布满血痕的脸瞬间定格为一种无法理解的骇然!

王使的眼中骤然爆射出无比锐利刺骨的寒芒,如同淬毒的冰锥,直直钉在吕季的咽喉!

“故!”吕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灵堂的悲壮空气都吸入肺腑深处,胸腔剧烈起伏着,声音却更加稳定,如同铜钟再度撞响,“季——恳请诸位亲长、宗庙祖灵,允季让位于吾弟吕得!季……愧受先父之托……唯有引族人远迁封地偏鄙!永不负国之望!天地为证!”

“轰!”灵堂内的死寂被彻底引爆!惊呼声如潮水般汹涌而起!混杂着绝望的嘶喊、无法置信的低吼、暴怒的质问!

“公子!”

“不可!”

“齐国焉能无长?祖宗法度何在?”

“公子失心疯了吗?!”

几位须发皆张的老臣几乎是连滚带爬、以头抢地扑向吕季,想要抓住他的衣袍阻止这惊天动地的悖逆之举!王使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两下,那张向来刻板如木石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了剧烈的、不加掩饰的震惊裂痕!

就在这时——

“轰隆!”

灵堂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道猛然撞开!一道黑影裹挟着浓重夜露的寒气,如同离弦之箭般闯入这片惊涛骇浪般的混乱之中!

“四公子!!!”

那黑衣人浑身上下沾满泥泞和风尘,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他嘶哑的吼叫声中带着撕裂般的惊恐与焦灼:“营丘……营丘急报!东莱夷……夷人昨夜突袭海境!攻破渔村三座!海盐仓……被焚其一!民众……死伤惨重!”

“什么?!”

“东莱贼子!安敢如此!”

“国丧当前,大位空悬!海盐仓可是齐国命脉啊!”

“苍天!亡我大齐乎?!”

刚刚还在为承继之事震惊狂怒的人群,瞬间被这来自故土最核心命脉处的、血淋淋的噩耗彻底击溃!一股比之前更巨大、更真实的灭顶恐慌如同无形之手,死死攫住了每个人的咽喉!灵堂之内,彻底沦为了地狱般绝望的狂涛汹涌!

在这极致混乱的风暴核心。就在这一片灭顶的绝望狂澜中,被兄长推至人前的吕得,那张年轻还带着一丝青涩的、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所有的慌乱和痛楚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一种难以置信的沉静与锋利骤然从眼底深处涌现!那决绝的眼神,与此刻跪在身旁、将家族命运与齐国安危托付于他的兄长,竟在泪眼模糊间有了一瞬间惊人地重合!

破晓的微光艰难刺透营丘城头浓重的阴霾。齐国宗庙巍峨的殿脊如同巨兽沉伏的脊梁,在铁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森然凝重的剪影。肃穆的钟鼓声穿透稀薄的晨雾,缓慢而庄重地播撒开来,仿佛在为这片古老土地新生的血液敲响第一声宣告。

宗庙前的广场之上,早已被层层叠叠的人潮填满。甲士列队如铜墙铁壁,兵刃森寒;缙绅宗亲身着祭服,神情肃穆凝重;庶民百姓也放下耕具赶至,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翘首期盼的目光汇成无声海啸。所有人的视线焦点,无不投向那通向主殿的、长长的玉阶顶端。

厚重肃穆的殿门在悠长的仪乐声中轰然洞开。

吕得稳步踏出殿门。初升的、带着血色的霞光骤然泼洒在他身上那特制的礼冕之上!冕旒垂珠随他沉稳的脚步轻轻晃动,在他尚显年轻却已刻上威压线条的面庞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礼服的玄色为底,其上以金线密密绣出山峦、星宿、龙蛇等古老而威严的纹章,沉重地贴合着他挺拔健硕的身躯。

阶下万千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洪流。那里有忧心家国前路的期盼,有对新君是否足以力挽狂澜的审慎考量,亦有对昨日那惊天动地让国、海盐仓焚毁巨噩尚未平息的余悸与迷茫……这些目光凝聚成重如山峦的压力,足以令人窒息。

吕得的脚步在阶顶中央停驻。

他年轻的脸庞迎着初晨的风,没有丝毫回避。那双刚毅的眸子坦然承接下这万千目光的重量,深若幽潭,映着天际变幻莫测的流霞。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在短短一日间淬去了仅存的最后一丝青涩,沉淀下一种令所有熟悉他的人感到陌生的、只有掌控者才拥有的深不可测。

他右手缓缓抬起,稳稳按上腰间佩剑——那柄样式古老的青铜长剑。

就在他指节触及冰凉剑柄的一瞬——

“吾王——万岁!”

阶下如山崩海啸般的呼声骤然爆发!从最前排的甲士、宗亲,到后排的万千百姓,所有人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席卷,齐刷刷地低下、又轰然伏拜于冰冷的石板地上!如同风吹过广袤无垠的麦田,瞬间折腰俯首,向这新升起的太阳奉上绝对的臣服!

万民匍匐!

吕得,新任齐乙公,站在宗庙的玉阶之巅,立于万重俯首的浪潮中心,身影被初升旭日拉扯得无比高大。晨风猎猎,卷动他袍袖翻飞如玄色的火焰。那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被命运之手、兄长之托、连同整个齐国沉重的未来,共同熔铸而成的一个图腾符号。

广场尽头,临淄古城门那厚重的门轴在晨光里发出一阵嘶哑而悠长的摩擦声。一支人马正缓缓驶出,朝着与城中心宗庙喧嚣完全相反的方向,迎着清冷的朝阳缓缓行去。

几乘简朴的车驾在前,只拉着一些必要的箱箧器物。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骑马的族人青壮,面容肃穆中带着一丝离乡去远的茫然。人数不多,却井然有序,显出一种无声的沉雄气度。队伍最前方,吕季策马缓缓而行。清晨的寒风拂过,扬起了他那身素净布衣的下摆。

他的身畔,紧跟着两匹骅骝驹。左边马背上的,是他尚未及冠的长子崔杼。少年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频频回头,望向身后那渐行渐远、如同巨兽卧伏般的齐国都城营丘的城墙轮廓。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城。那巍峨轮廓在薄薄的晨雾中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剩下天际线上一抹灰沉的痕迹,如同被泪水浸湿的墨痕。

“阿爷,” 少年声音有些发哽,终于转过头,眼睛发红地看着父亲吕季的背影,“我们……真的再也不回营丘了吗?”

队伍在土道上沉默前行了一段,除了马蹄踏在松散冻土上的咔嗒声和车轮碾过草根的轻微簌响,再无其他杂音。天空呈现出一种洗练的灰蓝色,初春的空气带着未褪尽的刺骨寒意。

良久,行在队伍前方的吕季才轻轻勒住缰绳,让坐骑的步伐慢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轻轻拨转马头,让马面向那片曾经是齐国公室贵族放鹰走马的辽阔土塬。

眼前的塬地荒凉而空旷。蒿草枯黄,在寒风中瑟缩摇摆。枯败荆棘的枝条纠缠盘结,形成一片又一片张牙舞爪的剪影。远处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处低矮、被熏黑的泥墙茅屋,几缕青烟有气无力地从中飘出,很快就被风扯碎。野兔在草丛里倏然窜过,土黄色的脊背一闪而逝。

寒风卷起尘土,扑打在脸上,带着衰败与疏离的气息。

“杼儿,”吕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你看这片崔邑之地。”

少年崔杼抿紧了嘴唇,茫然地望着眼前这片陌生而贫瘠的荒原。

“阿爷……”他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寒风冻的,也是发自肺腑的失落,“这般荒僻?连我们营丘城郊的半成……都比不上啊……”他无法理解,那繁华鼎盛、坐拥盐铁之利的营丘城是祖辈太公望开辟、父亲兄长曾守护的大齐心脏,为何如今他们要舍近求远,来到这连风吹过都带着哭泣声音的荒凉所在。

吕季的目光从远处贫瘠的土地上缓缓收回,如同收起一片枯黄的凋零落叶。他并未侧首,那在晨风里被吹散的叹息并未出口,只是无声沉坠于心湖深处。当他的视线转向身后那支沉默行进的族人队伍时,那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暗流悄然退去,只余下一种澄澈如古井般的空寂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他微微策马,缓缓行至队伍最前方,立于那辆装载着族中神主牌位、盖着素幔的轻便安车前。目光似是无意间扫过车上供奉之物一角那方青布之下——那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方古朴无华的玄圭,姜氏血脉与“让贤知礼”魂魄的象征。

他向着队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族人耳中:

“此间虽荒,唯有一德。”他停了停,迎着所有迷茫不解又带着疲惫的目光,徐徐道,“心正则身安,退则明道存。”

众人望着他从容平静的面容,喧嚣了一夜的血与火、仓皇与离愁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抚。队伍只寂静了片刻,便又重新缓缓启动,马蹄踏向冻土的声音也恢复了一贯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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