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泺水,见证了数不尽的会盟与征伐。

公元前694年初春,水色深沉如墨。岸畔旌旗招展,青底玄鸟图腾的齐国旗帜迎风猎猎,与黑底赤绶的鲁国旗帜形成无声的对峙,肃杀之意,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开阔地上临时搭建的盟坛周围。虽值正月,北地的寒意未消,河风带着凌冽的湿气直扑人脸,吹动甲胄上冰冷的缨络。

盟坛之上,青铜礼器在阴郁天光下流动着幽深的光泽。鲁公姬允,面庞方正透着一贯的谨严威仪,宽袖博带,玄色深衣配以金丝螭龙纹,肃然端坐于案几之后。他的目光锐利而平稳,直直地迎向对面那位气度截然不同的君主——齐侯吕诸儿。案几的对面,齐襄公诸儿斜倚凭几,姿态松弛闲适如卧榻观花,内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锋芒与傲睨,那是一种源自国力强大与天性桀骜的混合气息,绛紫锦袍裹身,玉带缠腰,几缕垂下的发丝在风中肆意拂过线条刚毅的脸颊,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莫测。礼官高亢的吟诵声、牲血滴入玉敦的声响、火焰爆燃的噼啪声,以及空气中浓烈的燔燎烟气,都在这两位国君锐利的目光交接中被悄然消解。

鲁君姬允身侧,端坐着此行的特殊人物——夫人文姜。她微微垂首,素手安静地交叠于膝上。一身繁复庄重的玄袆深衣,缀满细密的金线云雷纹,堆叠如云的高髻上插着精致的金步摇。她的存在,仿佛是仪式洪流中一处幽静的孤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哗与庄重。只有那偶尔从浓密如蝶翅的眼睫下极快地掠过的一瞥,迅疾得仿佛错觉,只在扫过齐侯诸儿的方向时,才泄露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痕,旋即又归于深邃的沉寂,不留任何余韵。

泺水汤汤流淌,盟约在周密的古礼中尘埃落定。旗帜、甲士、华盖、车驾卷起的烟尘如同巨兽的吐息,缓缓地、沉重地转向齐国都城临淄的方向。鲁公姬允端坐于四匹骏马牵引的墨车之中,车饰肃穆。他的夫人文姜则乘坐着另一辆紧随其后的安车,车帷深垂,遮蔽了她的容颜。车行平稳,木轮碾过春日里尚且坚硬板结的土地,发出规律单调的辘辘声。

前方,齐侯吕诸儿那装饰着华丽玄鸟纹徽的驷马轩车早已一骑绝尘,将大队甩在身后。他独坐车内,仪仗护卫皆被屏退于车后,宽敞的车厢内竟显得异常空洞。窗边帷幕被他粗鲁地撩开一角,凛冽的风灌入,吹散车内暖炉熏染的沉闷气息,也扬起他散落的鬓发。

诸儿一只手紧握着腰间丝绦束带上的坚硬物件,另一只手将掌中之物举到眼前——一枚断簪。玉质剔透,断口参差锋利,残存的前端仅余凤首,其目是深嵌的一颗细小赤红宝石,即使在黯淡车厢内也幽然闪烁微光。这是当年那段如烈火般炽烈燃烧却注定见不得光的悖逆情愫仅存的见证。当年他尚是齐国太子,她是齐宫内娇艳而忧伤的小妹。血脉的亲近被某种不可抗拒的黑暗力量扭曲成噬人的疯狂,直至那最隐秘的一刻,在无人窥见的深院花树下,因猝然传来的脚步而惊裂,玉簪坠地断为两截,清脆的裂响如同命运嘲弄的断音。

那清晰的断响,时隔多年,此时却在他的掌心无声地共振着。车外的风猛烈吹刮,诸儿的视线穿过翻飞的帷幔缝隙,死死盯住后方那个模糊却顽固占据他视野核心的小小黑点——那正是文姜所乘安车。他的心脏异常地鼓动起来,撞击着胸骨,如同有巨大的铜锤在里面无休止地猛击。十数载分离的沙砾,此刻终于聚成一块滚烫的巨石,沉沉地压迫着他的呼吸。

他倏地攥紧手掌,断簪锋锐的棱角深深嵌入厚实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随之汹涌而来、带着咸腥气息的战栗。他低声暗咒了一句,像受伤的凶兽从喉底挤出的咆哮,猛地甩下了车帘。

临淄城垣如苍青色的巨兽脊背横卧在辽阔平原之上。鲁公夫妇车驾甫一入城,即被早已恭候的齐国司礼导引入早已备好的上卿府邸暂歇。厅堂轩敞深阔,数排高大的蟠螭纹髹漆彩绘廊柱撑起藻井,齐国的待客之礼铺张而殷勤,漆盘罗列着时鲜果品,青铜冰鉴里镇着醇酒,角落燃着的温炉飘散清雅烟气,试图消解旅途的寒尘与疲惫。

内室帘帷低垂,光线被屏风切割得朦胧不清。文姜静立于窗畔,窗外可见庭院中几株枝桠虬劲却尚无绿意的梧桐。她刚刚卸去厚重的礼服与繁杂的首饰,只松松挽了个低髻,身上是一件更素淡的月白云纹曲裾。侍女悉数屏退,室内是真空般的寂寥。春日午后难得的暖阳穿透窗棂,温柔地流连在她肩头与精致的侧脸轮廓上,却在她眼底投射出一片更深切的茫然。风轻轻拂动帷幔,送来庭院里淡淡的、带着泥土苏醒气息的寒冷芬芳。

门轴极其轻微地“咿呀”一响,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几乎被忽略。

一个身影裹挟着廊下清冽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又在转身合拢门扇的瞬间,将这缕寒意彻底关在了门外。动作流畅迅疾得如同猎豹在领地巡弋。

文姜没有动,甚至不曾侧过一缕眸光,仿佛早已了然来者是谁。她的肩膀微微绷紧了一些,像受惊的小兽本能地竖起了背脊的绒羽。

脚步声沉稳而刻意,踩在光洁坚硬如铜镜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带着踏碎幻影的决心,朝她背后靠近。空气在压缩,那熟悉的气息——经年浸染的雄麝、名贵木料经炉火熏烤后散发的暖木香,还有那独一无二的、混合着极度掌控欲与狂野荷尔蒙的压迫感——如浪潮般扑涌而来,坚实又危险,瞬间淹没了她薄弱的理智堤防。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腰间微冷的丝绦。

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力量猛然自身后袭来,重重地扣住了她的肩头!滚烫的指力透过衣料深深烙进她的肌肤,带着掠夺的蛮横,迫使她猛地转过身。

终于,四目相对。咫尺之距。

她被迫抬起头,看清了那张阔别十数载的脸庞。齐侯诸儿的眼窝深陷,目光如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幽深漩涡,里面翻腾着毫不掩饰的渴望、积累的怨毒、以及一丝几近癫狂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昔年太子的轮廓犹在,只是被岁月和权力磨砺得更加棱角分明且冰冷坚硬。

没有言语。任何言语在这赤裸的觊觎面前都苍白可笑。十数载的渴念与禁忌在每一次呼吸间无声地撕扯着紧绷的空气。她看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那种吞噬一切的火焰几乎要将两人一同焚毁。

骤然,那只手猛地用力一拽!力道暴烈,没有丝毫怜惜之意。她踉跄着,身不由己地被那压倒性的力量拖拽过去,狠狠撞入一个坚硬如铁的胸膛。撞击发出的闷响在寂静的内室突兀地回荡了一下。下一秒,滚烫的气息带着记忆深处的烙印蛮横地扑下来,封堵了她所有可能的惊呼。那气息混杂着浓烈酒味和他身上固有的暖木与雄麝气味,沉重而强势,不容反抗。这气息唤醒了早已沉睡在身体最深处的印记,那些久远得几乎被刻意遗忘的黑暗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竭力筑起的堤防。

他钳制着她,强硬的唇舌带着攻城略地般的野蛮,啃噬、侵吞着她的呼吸。一只手臂如铁箍般缠绕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掌心的炽热穿透层层衣料直抵她脊骨,另一只大手不容分说地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承受这带着血腥味的占有,如同猛虎将利齿嵌入猎物的咽喉。

“唔……!”

她的手指徒劳地蜷缩起来,推拒在他坚实的、随着呼吸起伏如山的胸膛上。那华丽的紫色锦袍在她混乱的指下被揉捏出惊心动魄的褶皱,丝滑的触感此刻冰冷又灼人。然而,这微弱的反抗更加激起了诸儿骨子里的暴戾。

他像拖拽失去自主的猎物般,粗暴地搂抱推搡着怀中文姜柔若无骨的身躯,向着内室最深处那张宽大得如同祭坛般惊人的紫檀木卧榻而去。她脚步虚浮,被带着踉跄后退,背脊撞上一重又一重厚重的、垂及地面的金丝彩帐帷幕,发出沉闷的、布帛摩擦撕裂般的声响。身后帷幔层层叠叠,如同重重血色浪涛,翻滚着将两人缠绕吞噬进去。

那些云母珍珠缀饰的厚重彩帐帷幕,被他们跌撞的身形搅动。帐影与窗外漏入的光线混合,在两人的脸上、撕扯开的衣襟上疯狂地跳跃、变幻着诡谲的图案。空气里只剩下粗重急促如濒死野兽的喘息,和布帛在无形巨力下发出的不堪承受的簌簌声、裂帛声,一声声,清晰而惊心动魄。

数日后。暂居的卿府内,一间陈设肃穆、充满鲁式礼仪之风的厅堂里,光线有些沉暗。鲁公姬允端坐在主位,身姿笔直如同紧绷的弓弦。几上放置的青铜兽面纹酒爵中尚有半盏冰冷的残沥,映出他紧锁眉宇的倒影。屋角的铜灯只燃了一盏,跳跃的火焰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映得忽明忽暗,投射在素白墙壁上的影子凝重如山岳,蕴藏着即将喷薄的风雷。

门被轻轻推开。文姜独自走了进来。卸去正式场合的厚重装束,此刻的她不过一身素简的浅色丝质深衣,长发仅用一枚朴实无华的玉簪绾起,眉宇间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乏与强撑的端庄。室内残余的檀香清冷飘浮,越发衬得寂静无声。

她款步行至姬允座前不远处,依礼福身:“夫君。”声音如同浸过冰水,带着一丝不自察的飘忽。

姬允却未如常回应。他缓缓地抬起眼,两道锐利如鹰隼又蕴含着厚重冰层的视线,自低垂的眉睫之下射出,牢牢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上。那目光像两柄打磨得极其锋利却极其寒冷的短匕,瞬间剖开了厅堂内浮于表面的安宁假象。

“过来。” 他开口,声音低沉喑哑,像是从地底的裂罅中艰难挤出,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压,不容置疑。

文姜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滞,那紧绷的语气如同勒紧喉咙的绳索。她脚下微顿,犹豫仅在一刹那,还是依言向前又挪近了半步,恰好停在姬允身前一臂之遥的明暗交界线上。

就在这刹那,姬允猛地出手!动作快如电光石火!

他那只骨节突出、布满习武之人茧痕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而暴戾地攫住了她纤细的脖颈!猝不及防!那可怕的指力瞬间收紧,扼住了她柔嫩的颈项肌肤!

“呃——!” 短促的窒息惊喘冲口而出。文姜本能地后仰脖颈试图挣脱,双脚脚尖徒劳地踮起,纤细的手臂下意识地抬起去抓挠那只扼制性命的手腕。玉色指甲在那深色衣袖上划出几道仓皇的白痕。

姬允毫不为所动。他猛地向前倾身,那张平日端方此刻却因愤怒和猜忌而扭曲僵冷的脸孔逼近她因窒息和惊恐而微微仰起的脸。两人鼻尖几乎相抵,他的气息粗重滚烫,像沙漠里喷着硫磺火焰的地缝,喷溅在她冰凉的脸颊上。那双燃烧着屈辱与冰冷怒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惶乱的双瞳,一字一顿,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齐国宫苑……深夜半塌之上……汝……”他略微缓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不堪想象的画面彻底钉入她的脑海,“敢言……一字……不实?!”

手掌骤然收紧!指根深深陷入她的颈肉!

巨大的窒息与恐惧瞬间攫住了文姜的神经,眼前猛迸开无数漆黑与猩红交错的火星!她剧烈地挣扎,喉管在可怕的压迫下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的瞬间,那只铁钳般的手似乎略微松了一丝缝隙——仅仅是让她重新触摸到一点空气的边沿。

她几乎耗尽了肺里仅存的气息,带着濒死的哽咽,从被挤压变形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兄…齐侯…他……”恐惧让她语无伦次,声音干涩破裂。

这含糊的承认,无异于点燃最后的引线。

姬允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丈夫的、或许仅存的容忍和等待完全熄灭,化为纯粹的、要吞噬一切寒冰怒火!那张脸铁青到了极致,下颌咬肌在皮肉下剧烈地滚动起伏。扼着她脖颈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骤然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指骨关节因用力而发出令人齿酸的喀喀声响!

他猛地一把将她狠狠甩开!那力道如同甩脱一件秽物!

“砰!”一声沉重的闷响。

文姜纤弱的身躯被他强横的臂力带得完全失去平衡,向后重重撞上了身后一尊冰冷坚硬的青铜方鼎!金铁撞击之声刺耳!她被这剧烈的冲击撞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如同错位般疼痛,软软地沿着冰凉的鼎身滑落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身体因剧痛和羞愤剧烈地颤抖着,细碎的呜咽被硬生生堵在喉头。素白深衣的襟口在方才粗暴的抓扼与撞击下早已散乱,一截如天鹅般白皙脆弱的脖颈完完全全袒露在略显黯淡的光线之下——几道深紫色的、指痕清晰的扼印,赫然盘踞其上,宛如狰狞的诅咒符纹,无声地昭示着方才的暴行。

鲁公姬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鼻息粗重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流。他不再看她一眼,猛地一拂长袖,将那件厚重的外袍甩出风声,像驱散不洁的瘴气,带着几乎将空气都撕裂的怒气,大踏步冲出厅堂,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猛烈地撞击合拢,发出惊天动地的“哐当”巨响!

整个厅堂陷入死寂,只剩下墙角那一点微弱的灯光在剧烈的震动中疯狂摇曳,拉长了地上那个无助蜷缩的身影,也放大了那脖颈上猩红夺目的扼痕。文姜捂着胸口费力地喘息着,窒息感的余威仍在肺腑间灼烧,喉间一片火辣。泪水终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滴大滴滚落,砸在冰冷平滑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洇开几点深色的、狼狈的水印。羞辱、窒息后的剧痛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她脸上混合成一幅破碎的神情。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指尖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仓惶划过,留下无措的印痕。最终,她猛地将脸埋进手臂中,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身体却蜷缩得更紧,像要躲进自己的骨头里。

齐国正殿深处,一间偏殿临时辟作更衣之所。鲁公姬允由齐国寺人服侍着,正整理宽大的祭服衣襟。明日一早,他便将启程归鲁。此刻已近黄昏,窗棂透过最后一道昏黄光线,斜斜地铺在殿内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映着空气中微微浮动的金尘。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息与一丝被刻意掩盖的血牲腥气,混合着丝帛干燥的微尘感。

齐侯吕诸儿的身影出现在偏殿门口。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那本就狭长的门框填满。他身上那件玄紫色金纹常服在渐渐黯淡的天光下流淌着暗沉而尊贵的光泽。

姬允闻声抬头,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目光死死盯在门口的齐侯身上,原本因整理衣襟而平复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几乎想立刻扑上去扼住对方的喉咙,就像扼住自己妻子那般。

“鲁公,” 诸儿却先行开口,脸上带着一种极其虚假、近乎夸张的殷勤和惋惜,如同戴着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他无视姬允眼中几乎喷出的火焰,大步迈进殿内,声音爽朗得刻意,回荡在空旷的偏殿里,“吾妹归鲁,路途非近。寡人实在不舍,这匆匆一面太也仓促!”他一边说,一边已走至姬允近前。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雄麝与名贵椒木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中间还裹挟着更细微、但清晰无比的……一丝属于女性身体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甜暖兰麝香气!姬允的瞳孔骤然缩紧!这气息他曾在自己府邸最私密之处,在那凌乱衣被间无数次闻到过!

就在此刻,诸儿抬起胳膊,异常“亲热”地搭上了姬允的肩膀!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带着绝对力量意味的压制感。那只属于男性的、曾在自己妻子赤裸身躯上游走的手掌,此刻正重重拍落在他肩头!

“今日晚宴!当为鲁公饯行!”诸儿声音宏亮,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对方身体的瞬间僵硬和眼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寡人已命人备下齐国宫廷美酒!鲁公不可……不可推辞!”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像是借力推搡着,半强迫地引着浑身僵硬的姬允向外面灯火通明、丝竹隐隐传来的主宴大殿方向走去。

偏殿的门在两人身后合拢,隔绝了那最后一线黄昏。姬允牙关紧咬,下颚线绷直如刀锋,喉结上下滚动,强压下汹涌的杀意与厌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充斥着敌人气息的空气让他五脏翻搅。诸儿臂膀的力量如无形的枷锁,让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宏阔奢靡的齐国宴殿,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金丝樊笼。数十盏枝型巨灯将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昼,兽首铜鼎中香料持续燃烧,升腾的氤氲烟气缠绕着高耸的蟠螭金柱。空气中浮动着佳肴美食的浓香、酒液的清冽醇厚以及一种奢靡无度的甜腻脂粉气息。玉磬轻击,编钟应和,悠扬的齐国乐舞在殿中央铺开的华丽织毯上旋转腾挪,广袖彩裙如繁花绽放。齐国的卿大夫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如同喧哗的潮水。

主座之上,齐侯诸儿,这位今日东道,嘴角噙着深不可测的笑意,玄紫锦袍下的身躯惬意松弛,仿佛全然融入这欢宴之中。他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实则如同盘旋于空中的鹰隼,从未离开过下方右首席位上的身影——鲁公姬允。

姬允独自端坐于精美的玉色织锦坐席上,腰背挺直如同即将离弦的箭镞,与周遭喧嚣的浪潮格格不入。他面前的鎏金蟠螭纹高柄酒樽里盛满了澄澈如琥珀的佳酿,那酒面随着殿内光影的流转,反射着主座上齐侯那张虚假笑容的倒影。他几乎未曾动箸,案几上的珍馐排列整齐,只有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玉石桌面。

“鲁公!”诸儿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穿透乐舞声浪传来。他高高举起手中一模一样的华丽酒樽,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试探与恶意的幽光,“为齐鲁世代之好!满饮此樽!今日……务要尽兴!”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不容辩驳的指令。

姬允抬起眼,迎向那束令人如芒在背的视线。隔着鼎沸的人声与晃眼的灯影,两人目光于半空猛烈地撞击!诸儿眼底那份不加掩饰的狎玩、嘲弄以及冰冷的杀机,姬允眼中那被强行压制的屈辱、愤怒到极致的凝固寒意,如同两道无形的闪电在空气中无声地炸裂。姬允的指节紧握着酒樽,因用力而泛出森冷青白。他缓慢地、异常缓慢地,也将酒樽高举过眉。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依旧死死锁着诸儿,没有偏移一分一毫。然后,他微微启唇,酒液几乎是灌进喉咙,带着一股强行吞咽的苦涩与烧灼。酒樽重重落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承载着莫大屈辱与恨意的琼浆咽了下去。

诸儿唇角那丝恶毒而满意的弧度加深了。一个眼神无声递出。

侍立在鲁公几案侧后方的齐国宫奴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动作敏捷地再次将那鎏金酒樽注满。酒液高高倾泻,注入樽中发出清越声响,在喧闹的殿宇中本该难以觉察,此刻却如同重锤敲击在姬允紧绷的神经上。随后,另一名宫奴亦奉齐侯之命,执一青铜巨觥上前行礼劝酒。那巨觥需双手环抱,酒量数倍于寻常酒樽!

齐国的卿大夫们如同收到了无声的旨意,纷纷起身,笑容可掬地轮番上前敬酒。“鲁公海量!”“为齐鲁修好之盟庆贺!”“请尽饮此杯!”“鲁公万勿推辞!”各种冠冕堂皇的敬语如同纷飞的雪片不断砸来。那鎏金酒樽,那青铜巨觥,一次次被倾空,又一次次在宫奴无声却执着的动作下迅速被注满。

姬允的脸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赤红,如晚霞般迅速在皮肤下蔓延。眼白上浮现出几缕殷红的血丝,如同雪地上渗开的血迹。他依然固执地端坐着,挺直的脊梁仿佛一根宁折不弯的青铜长戈,强撑着自己的尊严。每一次仰头吞咽,喉结的滚动都变得异常艰难而沉重,每一次放下酒樽的叩击声都更重一分。齐侯诸儿遥遥看着,嘴角那抹笑意里淬了冰。他的手指在座位的鎏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带着一种嗜血的愉悦和全盘的掌控感。他欣赏着那根名为“鲁国尊严”的脊骨在美酒的腐蚀下开始摇摇欲坠,欣赏着猎物在泥潭中徒劳的挣扎。

酒入愁肠,如淬毒的滚油浇在姬允心头的熊熊烈火之上。一股无法压制的、灼烧胃腑的热流猛地窜了上来,混杂着强烈的呕意直冲咽喉!他猛地握拳抵住胸口,试图强行压下这股翻涌的浊浪,额头瞬间青筋暴起,汗珠如豆般渗出。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却如同最阴险的毒蛇,在他腹内猛烈地翻绞肆虐!腹中热浪翻江倒海般冲顶,再难遏制!他猛地俯身低头,“哇——!”一声,一股混杂着未消化食物残渣与浓郁酒气的秽物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污浊地泼洒在面前洁净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

刺鼻的酸腐气顿时弥漫开来,将周遭一小片馨香靡丽的空气彻底污染。

空气骤然凝固了一瞬。距离稍近的几位齐国大夫下意识地皱眉,微微后仰避让,面上难掩惊异与嫌弃。殿中的乐舞似乎也滞了一拍。主座之上,齐侯诸儿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冷酷、极其厌恶又混合着“果然如此”的冰冷精光。

侍立在一旁的宫奴们反应迅捷。数人立刻上前,沉默无声又异常高效地处理那片狼藉。一人迅速搬走污秽处的几案,另一人飞快地用大块吸水的葛布覆盖擦拭污迹,第三人迅速递上盛放着清水铜匜的托盘以及温湿的丝帕。姬允剧烈地喘息着,用丝帕勉强擦拭唇边秽物,身体因这剧烈的呕吐而颤抖,脊梁虽仍本能地挺直,却仿佛风中随时会断裂的朽竹。

“鲁公不胜酒力?”诸儿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和居高临下的宽宥,响彻刚刚恢复流畅的殿宇,“无妨,无妨!寡人意已尽。”他微微抬手,宴乐声渐弱下去。他看向侍立在殿角阴影处的高大身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公子彭生!”

那阴影中的人影立刻大步跨出灯影,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丘,步伐踏在金石地砖上带着沉重的回音。来人约莫三十许,身披寻常武将劲装,束腰革带,面相不算凶戾,却透着一种习武者特有的沉定与冷硬。他微微躬身行礼,声如铜钟:“君侯!”

“鲁公醉乏。”诸儿的话语流畅自然,面上依旧是那副宴饮主人该有的体贴,“汝护送鲁公上车。定要……”他刻意顿了顿,尾音加重,目光似无意扫过彭生沉稳坚毅的面容,“妥贴照料。莫损鲁公威仪。”

这句“莫损威仪”落到彭生耳中,如同某种不言自明的密令。他眸光深处极快地掠过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即逝。他再次沉声应道:“诺!”

姬允此刻眼前景物已开始晃动模糊,脑中昏沉一片。呕吐之后的虚弱和被强行压抑的怒火令他精神萎顿。他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虽想抗拒,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地委顿下去。两名精干的齐国寺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半扶半架地将几乎已无支撑之力的姬允从席上托起。姬允的腿脚虚软,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两人半拖半架着,沉重的头冠歪斜欲坠,深色的外袍曳地拖擦,在光滑得如同冰面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凌乱而刺耳的摩擦声,一步步挪出灯火辉煌的暖殿。殿内重新响起的宴乐和齐侯诸儿遥遥送别的笑声如同隔世的嘈杂噪音。冰冷的夜风瞬间卷来,吹拂过他滚烫的额头和布满冷汗的脸颊,让他激灵了一下,却又陷入更深的混沌与无力感之中。

临淄王庭宏阔的白玉阶前,夜露渐重。数辆驷马高车静静停驻在宫阶之下,巨大的车影在阶旁巨大铜灯摇曳的光线下沉默地伸展。负责鲁公车驾的两名驭手远远地垂手侍立于各自车驾前方,低着头,仿佛已经化为融于黑暗的石雕。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冷的油脂,只有晚风吹拂着车帷微弱的声响。

两个寺人搀扶着完全软倒、几乎不省人事的鲁公姬允来到他那辆形制最尊的墨车之前。姬允的头颅低垂着,每一次脚步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含混的呜咽声,仿佛喉管被什么堵住。夜色中,他脸上呕吐残留的污迹已看不见,但那浓烈的酒气和酸腐气却如同阴魂不散。

公子彭生紧随其后。他魁梧健硕的身躯在微弱灯下投下一个巨大且极具压迫感的剪影,几乎将鲁公完全笼罩。他的脸在阴影之下显得轮廓分明而僵硬,眼神如同沉入冰河深处的黑色石子,没有任何光芒折射出来。

寺人费力地将姬允拖上车辕旁,试图将他扶上那离地足有三四尺高的车厢入口。车轼光滑冰凉。姬允双腿完全无力,上身沉重得如同灌满铅汞,试了几次竟无法抬腿。

“让开。”彭生低沉的声音响起,简短干脆。他一步上前,巨大而坚实的身躯带着风压迫开两名寺人。那两个寺人如蒙大赦,立刻小步退开数尺,深深地垂下头,目光紧紧锁住自己的脚尖,连呼吸都竭力屏住。

仅存的铜灯光焰勾勒出车辕旁令人窒息的轮廓:高大如巨岩的彭生,双臂环抱着那摊烂泥般沉重昏聩的鲁公躯体。那一刻,时间仿佛被黑暗之手狠狠扼住,拖慢了脚步。风声似乎也被冻结,宫阶之上大殿隐约传来的宴乐丝竹,此刻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模糊的回响。

彭生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如同巨兽在巢穴深处积蓄暴戾前的沉潜。他环抱的双臂骤然爆发出万钧之力!不是搀扶,不是托举,而是如同猛虎锁喉,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凶狠决绝!

“呃唔——!” 一声极其短促、仿佛从内脏深处被瞬间挤爆的骇人闷哼从姬允骤然被勒紧的胸口迸出!这声音如此突兀又惨烈,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重锤砸在冰面!可就在下一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钳骤然扼住了咽喉,这声音戛然而止!

同时响起的,是三声令人魂飞魄散的脆响!

“喀啦!”

第一声!清晰得如同朽木被巨力瞬间折断!紧接着更刺耳的两声!

“喀嚓!”“咔嚓!”

声音沉闷、短促而内敛,如同最硬韧的枯枝在巨人脚下被接连三次残忍踏断!每一次断裂之音都敲击在心脏上!每一次都伴随着怀里那具躯体无法自控的、垂死的、细微至极的抽搐!

彭生的脸皮在微弱光线下一阵剧烈的扭动,额角、颈侧的青筋如毒蛇般根根暴起!他牙齿紧咬,齿缝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他的双臂肌肉如同缠绕了钢索般极度贲张虬结,每一根绷紧的纤维都在诉说着那恐怖力量的释放!他并非简单勒死对方,而是在那致命挤压的瞬间,精准凶狠地折断了他的胸肋!三声!那是骨头在可怕的巨力下接连爆裂的回响!是生命的支柱被摧毁!

仅仅数息,风驰电掣。彭生粗壮的手臂力量如退潮般陡然撤去。那具已软如无骨傀儡的躯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咚”一声沉闷的巨响,像被抛弃的沉重麻袋摔进光滑的、冰冷的、黑曜石铺设的车厢底板之上,脑袋还重重地磕碰在车厢内壁,发出更轻的撞击声。车厢微微一颤,垂下的车帷无声地拂动了几下,又归于死寂。

一切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致命暴戾从未发生。唯有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呕吐物的恶臭,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弥漫开来,冰冷地扩散在这死了一般的夜色里。

彭生站在车辕旁,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他面无表情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如石的五指。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冰锥刺向数步外那两个几乎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寺人。那两人瘫跪在那里,脸深深埋下,身体剧烈地抖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远处,鲁国的驭手依旧低着头,像两座漆黑的土俑。

冰冷的夜风卷过车栏垂着的流苏。彭生缓缓地抬起一只手,仿佛要拂拭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却在抬至胸前时停下。五指张开,像是在审视着那双刚刚勒毙一国之君、扼断其三根肋骨的双手。灯光隐去,指节粗大如铁铸。他没有再看车厢一眼,身体挺直如刀锋劈向墨色天空。片刻后,他朝着王庭深处黑暗的门洞方向,无声地抱拳一躬。

天色如同巨大青铜鼎口倾倒出的青灰铁汁,沉甸甸地压着临淄每一道宫阙飞檐。肃杀的秋风打着旋卷起殿前石缝中的碎叶与尘埃,带来冬日将至的凛冽信息。齐国正殿内,朝堂气氛凝滞。所有重甲武士被屏退在殿门之外,偌大殿宇显得空洞而森严。高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柱础上饕餮纹的兽目在阴影中泛着冷光。数排齐国重臣身着朝服按序鹄立于两侧,气氛压抑,无人敢轻易喘一口粗气。

齐侯吕诸儿独自高踞于玄玉宝座之上,身披玄色金纹常服,姿态依旧傲岸,如同盘踞深渊的龙。但那斜倚的姿态与平日里游刃有余的狂狷之态迥异。此刻,他面容绷紧如生铁浇铸,唇线抿成一道刀刻般的深痕,下颌微微抬起,视线越过空旷冰冷的殿堂,直直钉在殿门方向那一抹迥然不同的身影之上——那是鲁国的上卿,公子翚。

公子翚一身素黑麻衣,风尘仆仆未及洗脱,面色沉痛中蕴藏着不卑不亢的刚硬。他一步一步踏入这肃杀之气弥漫的大殿,在距离御阶尚有三丈之地立定。每一步踏在打磨光亮的黑金石地面上都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震撼。他挺直脊梁,目光沉静如千年古井的水面,毫不闪避地迎向高座之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如鹰隼般锋利的审视。

终于站定。公子翚缓慢地、极其庄重地弯下腰,对着御座之上的齐侯深深地揖了三拜。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古礼的韵味,一丝不苟,沉稳如山,却也带着莫大的沉痛。每一次躬身都如同将无形的重石压向这空旷的殿堂。

礼毕。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凝练,每一个字都如同磐石坠地,稳稳地送入整个大殿的角落:

“外臣鲁姬翚,敬告齐侯——”他开口,语调沉重而克制,却在平静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愤,“寡君生性恭谨,常怀敬畏。此行奉礼至齐,唯念齐鲁旧谊,求保睦邻之好,不敢有丝毫怠惰轻慢之心。自泺水相会,奉公守礼,盟誓既成,未敢稍损贵国之威。”

他略作停顿,声音没有抬高,却变得更加艰涩沉重:

“然!齐鲁之盟已成,大礼之周已毕!寡君竟身薨于贵都馆驿之车!!”这四个字带着千钧之力猛然砸下!清晰的悲怆与冰冷的质问如寒冰刺破平静的湖面!偌大殿宇内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那些肃立的齐国重臣纷纷屏息垂目,身体紧绷。

公子翚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一线,字字句句如同经过冰水淬火的尖钉:

“齐鲁邦交断绝!诸侯天下震动!是非不明,奸佞未彰,寡君沉冤何伸?列国悠悠众口,又何以服天下之望?!我鲁邦何以立于诸侯之间??”

每一个诘问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声刺耳。他再次停顿,胸膛起伏了一下,将那股沸腾激愤强压下去,重新恢复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对着宝座之上的君王,躬身拱手,缓慢而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决断:

“唯请齐侯——诛彭生!”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裹挟着鲁国臣民的血泪,“以此昭大义,雪此国耻!清此恶谣!俾寡君黄泉可瞑目,庶几齐鲁邦交……或仍有转圜之基!敢请齐侯,裁夺明断!”

最后四字落下,他保持躬身的姿态,凝如山岳。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亡的沉寂,连空气似乎都已冻结成冰。唯有公子翚那最后一段铿锵锐利、掷地有声的要求,如同淬毒的羽箭在殿宇梁柱间反复震荡、鸣响、穿刺。这不再是请求,这是最后通牒。冰冷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沉压在御座之上的人心头,更压在所有齐国臣子紧绷的神经之上。

齐侯吕诸儿的脸色在公子翚沉痛的声音中几度变幻。当那句“诛彭生”清晰刺入耳中时,他搭在宝座鎏金扶手上的手指骤然蜷缩,指甲刮擦金属表面发出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锐响。他面上那副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冷漠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无法遏制的裂缝——肌肉猛地抽紧一瞬,眼中是猝不及防的震惊,随即是遭到背叛般的、喷薄欲出的狂怒!如同被激怒的兽王。他身体微微前倾,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满腔勃发的怒意和那一声本能的雷霆咆哮强行吞咽下去。

这刹那的失态如白驹过隙。狂怒仅仅在御座之上那双深幽的瞳孔里燃烧了不到一息时间。诸儿的后背极其缓慢地重新倚靠回坚实的椅背,只是姿势带上了更为沉重的僵硬。他脸上的肌肉在强大的意志力下重新归位,那份震惊与暴怒被更深的、冰冷无光的阴沉所覆盖。一丝异常清晰的寒意从他眼底深处扩散开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玄铁,扫过殿下垂目屏息、如临大敌的齐国群臣,缓缓地,最终落回那位不屈服地站在大殿中心等待回复的鲁国使臣公子翚身上。

沉默如同厚重的冰层在殿宇中央蔓延、凝结。每一息都长得如同刀锋刮过骨头。当那冰封般的寂静几乎绷紧到临界点时,齐侯吕诸儿终于开口。那声音是从深井底部捞上来的,干涩、嘶哑,带着一种玉石崩裂边缘的破碎感,却又透着一股阴冷刺骨的决断意味:

“鲁人之言……诛心彻骨!”声音在空旷殿宇里碰撞出回声,如同幽谷钟鸣,“公子彭生……”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喉间仿佛含着一口滚烫的砂砾,“其人悖逆!侍奉诸侯,竟敢……加害寡君鲁公!”指控如雷霆炸响,带着不容置辩的权威。他猛然抬起一只手,指向殿下某个方向早已安排好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大殿凝滞的空气:

“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这声音如同一道催命的符咒。话音未落,侧殿阴影处早已待命的四名身披重甲、手持锁链戈矛的殿前力士轰然应诺!“诺!”声如虎啸!如狼扑出!

四道人形铁塔带着劲风扑向朝臣队列中那片早已被无形力量隔开的、独立孤立的区域——那里站着一个人,自始至终如同青石般立着,未曾显露任何惊讶或惧色的公子彭生。

铁甲铿锵!哗啦啦——

沉重的寒铁锁链如同活蛇出洞,带着残影凶狠地缠上彭生的双腿双臂!那锁扣的尖锐摩擦声令人牙酸!同时,两根冰冷的戈矛一左一右,带着千钧之力猛地交叉压下,精准地卡死彭生的双肩!压得他魁梧健硕的身体猛地一矮!那沉重的压力几乎瞬间就要折断他的肩骨!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彭生高大如山的身形在这突如其来的锁链与戈矛双重绞杀下猛地一顿!那瞬间的剧痛足以令铁人变色!他被这恐怖的力量死死镇压在原地!四名力士魁梧的身形团团围裹,如同绞杀猎物的巨蟒!

可就在这被绝对力量扼杀的瞬间!在这殿前重臣、两国使者、君王的冰冷注视之下!

“哈哈哈——!!!!”一阵惊天动地、狂野到极致、充满了最彻底的不屑与最深的了悟的狂笑声,猛地从被压制绞缠的彭生喉管中爆发出来!他双目圆睁,赤红的血丝瞬间布满眼白,如同濒死的恶兽!笑声癫狂如雷霆,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他全身被锁链和戈矛强制压弯,颈项却用一种几乎要崩断的巨力奋力抬起,死死地、几乎是啃噬般地盯着御座之上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那目光中的复杂刻骨铭心——有一丝彻骨的冰冷嘲弄,有一丝被献祭的悲怆,更有一种早就烙印在骨血里的、绝对服从者走向终点时的明悟!

伴随着这撕碎尊严、撕裂一切的狂笑,在戈矛与锁链沉重的压力之下,彭生猛地发力!那身结实的劲装如遭无形暴风!“嗤——啦——!!”一声裂帛巨响!劲装从胸口直至腰部被他自己狂猛的扭挣力量彻底撕裂撕开!

麦色的、布满了新旧疤痕刀痕的胸膛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殿宇空气中!如同铜铸!可就在这强韧铜躯下肋骨的线条之上——

青紫!肿胀!那并非普通击打留下的印记!三处极其扎眼、狰狞丑陋的深紫色肿块,赫然分布在他的右侧前胸和侧肋之上!那高高隆起的部位,边缘甚至带着皮下渗出的点状暗红血瘀!三处!如同被最沉重的铁锤依次狠狠凿击过的断裂痕迹!清晰得如同拓印在青铜铭器上的诅楚文字!每一处隆起都诉说着不久前那场车辕旁的短促暴戾,诉说着曾有三根骨头被用巨力硬生生折断!这是来自亡者的诅咒,以如此赤裸的方式呈现于整个齐国宫阙的注视之下!

撕裂衣衫的狂笑尚未完全止歇,彭生被压制的头颅猛地一转,血红的眼睛再次死死钉向那决定了他命运的御座!他脸上的肌肉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声音嘶哑如同两块粗砺的岩石激烈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燃烧爆裂出来,清晰无比地响彻在寂静到令人窒息的大殿穹顶之下:

“肋已三折……!”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戈矛锁链下,他的身体因剧痛和这猛然的挣扎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栗!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嘶吼出下半句,那是对命运最终的判决:

“脊骨当断!!”

这骇人的自证如同最后的丧钟!嘶吼声响彻殿宇,如同垂死挣扎的凶兽最后的悲鸣。四名力士感受到掌心下猛烈的反抗之力,齐齐爆发出一声沉闷的吐气声!“喝!” 锁链绞缠的力道再次暴增!手臂肌肉绷紧如铁铸!卡死双肩的戈矛带着刺穿血肉般的蛮横压力向下狠狠一压!

“咯嘞——”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那是骨头在超限暴力下不堪重负的碎裂之音!

彭生猛昂的头颅如同失去了最后的支撑,随着这一声断响骤然垂下。那最后狂烈的嘶吼与不屈的挣扎如同被瞬间剪断的琴弦,戛然而止。他魁梧的身躯依旧被锁链戈矛死死钉在原地,如同捆绑在耻辱柱上待屠的牺牲,但头颅深埋,再无一丝声息。

偌大的殿堂,唯有粗重的喘息声,锁链细微的摩擦声,以及远处更漏滴答的冰冷节律。公子翚依旧躬身立于殿心,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

御座之上,齐侯诸儿紧握扶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根根青白,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也未能缓解一丝那贯穿四肢百骸的冰凉战栗。彭生那裂衣狂吼间裸露的胸膛上,三处深紫色的、高耸的断骨印记,如同三道狰狞的诅咒纹路,随着更漏冰冷的滴答声,无声地烙印在他的眼底深处,再难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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