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封“守玄真人”的金册压在袖底,冰魄玉佩贴着心口温厚,王峰倒真琢磨着几分“守心守玄”的味儿了。涵虚院内积雪初融,枯槐枝头爆出零星灰绿芽苞,春寒抖索,渗骨钻心。他盘坐静室旧蒲团上,捏着那枚白莹莹、龙纹盘绕的冰魄佩,指肚摩挲间,寒意沁人,偏又透着一股子奇异的温润,直熨帖到丹田道基深处去。
“守玄……守玄……”王峰低语,声音在空寂室里荡开,少了几许粗蛮,倒真有了几分端坐云台的味道,“这名号听着顺耳,总比‘掏耗子洞的’强。”他自嘲一笑,目光凝在那玉佩中心蜿蜒流转的淡金龙纹上。这纹……活物似的,明明冻在万载冰魄里,细看竟似有一线稀薄得几近于无的……金黄气息,如同困龙浅眠,沉静中蕴着一丝欲挣破禁锢的……悸动。
是了!
这便是那丝地脉龙气残息!
老朱虽然让刘伯温斩龙脉,断了天地灵气,然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所以龙脉虽斩断,但并未彻底完全断绝,还是残留有龙脉残韵,虽只残喘一线,却也勾得王峰丹田那块“振兴道门”的板砖道基微微发烫,如同烧乏了的铁锅嗅着了油星。
“试试!”王峰心意已决。他将玉佩平置掌心,两掌合拢,缓缓催动道基之力。一股精纯凝练的意念,如同无形柔丝,小心翼翼探入那冰寒玉壁,向那道蛰伏的金纹缠绕而去!
嗡——!
意念触及金纹刹那!
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那道原本懒洋洋盘踞的淡金细流,猛地一颤!
瞬间炸亮!
一股磅礴、威严、带着无上权柄般沉重压迫感的恐怖气息,裹挟着冰魄本身的极寒之力,如同决堤的冰河混合着熔岩的怒流!
轰然反冲!
狠狠撞向王峰侵入的意念!更顺着那意念通道,倒卷入他经脉!直扑丹田道基!
王峰浑身剧震!
如遭太古冰岩撞顶!
眼前金星乱迸!耳畔嗡鸣如雷!
丹田气海翻江倒海!那块沉如磐石的道基板砖,被这股狂暴冰火交加的力量狠狠一撞!嗡嗡震颤!表面流转的温润光纹瞬间黯淡!几近崩裂!
“噗——!”
一口逆血猛地喷出!猩红刺目,溅在冰冷的地砖上,迅速凝结成块块暗红的冰渣!
刺骨的剧寒混合着龙气反噬的灼痛,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筋骨皮膜如同被无数冰针穿刺!又似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痛!钻心裂肺!
王峰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渗出血丝!他双眸赤红,眼白处竟因那恐怖的冰魄龙气侵染,迅速蔓延开细密的、蛛网般的冰裂纹!
不行!
绝不能退!
退则道基崩毁!经脉尽废!
他拼命稳住心神,意念死死定住那块嗡嗡哀鸣的道基板砖!“振兴道门”四个大字在狂暴能量的冲击下明灭不定,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顽固!
吞!
王峰心中发狠!
你不是残息么?
不是余烬么?
正好给老子这破砖头添点柴火!
给……我……融!
意念疯狂催动!
原本护持道基的力量陡然逆转!
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一张贪婪的巨口!
不再抵御那冰火洪流的冲击!
反而……
引!
导!
如同驯服惊马的缰绳,拼尽全力将这股狂暴的能量洪流……
引向道基中心!
那块暗沉如铁的“砖心”!
道基板砖的嗡鸣陡然变得尖锐刺耳!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按上冰块!冰与火的本源冲撞!龙气的残暴意志与道基的本我烙印疯狂撕扯!每一次撞击、交融,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王峰浑身肌肉痉挛,额头青筋暴突如虬龙,汗水瞬间浸透单薄道袍,又在冰魄寒气下冻结成冰碴!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一日……
两日……
三日……
誓师日已过。
王府前运殿方向传来冲天的号角声、战鼓轰鸣、万千甲士的呼喝咆哮!
那股肃杀决绝的铁血气息,如同无形的海潮,隔着重重高墙庭院冲击而来!
震得静室窗棂嗡嗡作响!
王峰紧闭的双眸猛然颤动!
似欲挣脱!
最终……
归于沉寂。
沉入更深层的……熔炼之中。
春雪化尽,春雨绵绵。
枯槐抽出嫩黄新芽,又渐渐染上碧色。
院墙角的野草蔓过石阶。
墙皮斑驳,映着日影的缓慢挪移。
一个老仆送了八十二次饭食至门口,不敢叩门,放下即走。门缝下送进去的食盒,取走时纹丝未动。
夏蝉聒噪。
静室内。
王峰依旧保持着合掌捧佩的姿势。
浑身落满灰尘。
心口贴玉处,却是一片温热。
体内那山崩海啸般的剧痛与冰火绞杀早已平息。
丹田深处……
那块“振兴道门”的道基板砖!
已……焕然一新!
砖体依旧是暗沉底色。
可那流转的土黄与暗金光纹……
圆融一体!
凝实剔透如金刚琉璃!
再无丝毫滞涩缝隙!
“振兴道门”四个大字……
如同烙印其上的神魂本源!
神光内蕴!古朴苍劲!
散发着一种……
坚不可摧!厚德载物!
又隐约透着一丝……
执掌锋锐规则的……
无上威严!
冰魄玉佩……
静静躺在掌心。
通体莹白依旧。
然……
中心那道淡金蜿蜒的龙纹……
颜色褪去了大半!
只剩一丝微弱得几近于无的……
淡黄虚影!
如同燃尽的油灯,只余一缕未散的青烟。
玉佩透出的温润生机……十不存三!寒气虽在,却没了先前那股浩瀚磅礴的灵韵。
百日熔炼!
一线龙气残息!
耗去大半!
终……
筑基……圆满!
嗡——
王峰缓缓睁开双眼。
眸底深处……
一点温润平和的……
金光……
一闪而逝!
周身因长久枯坐僵硬如铁石的筋骨噼啪微响,肌肤表面的厚厚积灰簌簌滑落。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气息绵长悠远……
直冲三尺之外!
气流撞在对面冰冷墙壁上!
无声无息!
凝成一团……
清晰可见的……
淡白色雾气!
缓缓凝结!
化作一片……
薄薄的……
白霜!
“呼——”王峰活动了一下脖颈,筋骨发出清越的噼啪声。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光华黯淡的玉佩,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惋惜:“好东西……浪费了。”
他站起身,拂去袍袖上的积尘。动作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再无半分山野痕迹。推开关闭百日、蛛网密结的静室门。
吱呀——
门外……
非是春深夏浓的庭院景象!
呛鼻的气息扑面灌来!
浓重的……
汗馊!
马粪!
劣质烟草!
汗湿皮革!
生铁!
混合着……若有若无的……
焦糊?!
血腥?!
兵刃锈蚀?!
种种浊气如同翻滚的浊浪,狠狠冲进肺里!
庭中景象……
更是……触目惊心!
院墙上方!
密密麻麻!
如同蝗群覆盖!
插满了……
黑压压的……
粗劣木头削成的……
尖头箭杆!
有些还带着撕裂的布条!污血早已干涸发黑!
墙根下,枯草被碾入泥浆,混杂着早已干涸发黑、凝成块块硬痂的……暗红血点!
那棵才抽出嫩枝的老槐树!
树干上……
一道巨大的裂口!
皮开木绽!
焦黑一片!
像是被什么滚烫的重物狠狠劈过!烧焦的树干还在散发出微弱的黑烟和焦糊味!
空气中……
隐隐传来……
沉闷如雷鸣的……
战鼓?
还有……遥远却极清晰的……
震天喊杀?
“杀!!!!”
“王……王真人?!”
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背、胡子拉碴的老卒猛地从草堆里钻出来,手里捧着半块啃得稀烂的黑面窝窝头。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污、褪了色的鸳鸯破袄,手臂上胡乱缠着发黄的脏布条,渗着暗红。老卒看到王峰推门而出,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
“真人?!您……您可算出关了啊!”老卒扑过来,嘴里窝窝头渣子喷溅,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指着天上墙头的箭矢、地上的血污、那被劈烂的槐树,“朝廷……朝廷大军!李景隆!五十万哪!把咱们北平城……围得铁桶一般!围了快仨月了!王爷他……他领着弟兄们在城头死撑!狗日的官军!云梯!冲车!火油!轮番招呼!死了……死了好多弟兄……”
老卒语无伦次,脏兮兮的手指又指向王府正门方向:“您听!您听这喊杀声!又攻上来了!又攻上来了啊!这……这他娘的鬼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王峰立于阶前。
春末的风裹着腥臭浊气卷动他洗得泛白却洁净的灰布道袍衣袂。
他抬头。
目光平静无波。
越过墙头如林的箭杆。
望向外面那片被烽烟、厮杀、绝望笼罩的天穹。
耳边是震天撼地的战鼓杀声。
鼻端是硝烟血腥混合的浊气。
掌心贴着那块光华黯淡的冰魄佩。
残余的那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淡黄龙影,如同在沸水中挣扎的游鱼,疯狂跳动了一下!
他缓缓开口。
声音清越。
字字清晰。
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杀声。
如同冰水滴落烧红的铁盘。
问:
“打进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