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日头,升起又落下,不知轮回了多少春秋。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依旧是镇西头不变的旋律,只是那挥锤的身影,似乎从未老去,依旧沉稳有力。
十年光阴,在凡尘境中,足以让一个孩童长成少年,让壮年染上风霜,让老者归于尘土。
王峰依旧在“张记铁匠铺”,化名“王铁匠”。十年岁月,在他身上几乎未留下痕迹,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沉淀了更多属于凡尘的烟火与沧桑。他依旧是那个话不多、手艺好、人实在的王铁匠,成了青石镇街坊邻里心中最熟悉也最可靠的存在。
铺子门口的小板凳上,王峰坐着,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蒲扇,轻轻摇着。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街上行人不多。他看着对面米铺的招牌换了新的,布庄的老板娘鬓角添了几缕银丝,茶馆的说书先生声音不如从前洪亮,讲的故事也从“青锋侠客”变成了“前朝旧事”。
“王铁匠,喝茶!”茶馆的伙计小六子端着个粗瓷大碗过来,碗里是温热的粗茶,“掌柜的说,请您尝尝新到的山茶。”
“多谢。”王峰接过碗,抿了一口,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小六子也长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跑堂的半大孩子,下巴上冒出了青涩的胡茬。
“王铁匠,您说,这人咋就老得这么快呢?”小六子蹲在一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有些感慨,“你看李木匠,前几年还硬朗着呢,现在走路都拄拐了。还有刘婶,去年冬天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王峰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街道。当年那个为一块糖打架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大姑娘,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那个抢糖的大孩子,成了镇上的屠户,吆喝声粗犷洪亮;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早已不知去向,或许已埋骨荒野。
生老病死,如同四季轮回,是这片土地上最寻常也最深刻的印记。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王峰声音平和,“过好当下,便是福分。”
“也是。”小六子挠挠头,咧嘴一笑,“掌柜的说了,下个月给我涨工钱,攒够了钱,我也讨个媳妇儿!”
王峰笑了笑,没说话。凡人的幸福,往往如此简单。
铺子里,张铁匠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老汉是真的老了。十年前还能抡大锤,如今腰弯了,背驼了,眼神也不太好使,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铺子里的竹椅上,指点着二牛干活。咳嗽起来,半天喘不上气。
“师傅,您喝口水。”二牛放下锤子,端了碗水过去。十年过去,当年的半大少年,如今已是个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打铁的手艺得了王峰几分真传,成了铺子的顶梁柱。他去年娶了镇东头豆腐坊的翠花,媳妇儿勤快,小日子过得红火。
“咳咳……没事……老毛病了……”张铁匠摆摆手,浑浊的眼睛看着铺子里忙碌的二牛和王峰,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有你们俩在……老汉我……放心……”
王峰放下茶碗,走进铺子,拿起铁钳,夹起一块烧红的铁料:“二牛,歇会儿,我来。”
“哎!好嘞,王叔!”二牛憨厚地应着,擦了把汗。他早已习惯称呼王峰为“王叔”,虽不知其来历,却打心底里敬重这位手艺好、心肠更好、仿佛永远不会累的长辈。
铛!铛!铛!
王峰抡起铁锤,动作依旧沉稳、精准、充满力量感。火星四溅,映照着他平静的面容。十年打铁,对他而言,早已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种融入凡尘的仪式,一种对力量、对材料、对火候最本真的体悟。每一锤落下,都仿佛在叩问大道至简的真谛。
傍晚,王峰帮着二牛收拾好铺子,准备关门。翠花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挎着篮子来了。
“王叔,张爷爷,二牛,吃饭了!”翠花声音清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篮子里是热腾腾的杂粮饼、一碟咸菜、还有一小碗特意给张铁匠炖的鸡蛋羹。
“哎!好!好!”张铁匠看着翠花的肚子,笑得合不拢嘴,“快生了……快生了……老汉我……能抱重孙子了……”
四人围坐在铺子后的小院里,就着夕阳吃饭。饭菜简单,却充满了家的温暖。张铁匠吃得不多,看着二牛和翠花,又看看沉默吃饭的王峰,眼中满是欣慰和不舍。
“小王啊……”张铁匠放下碗筷,声音有些沙哑,“这十年……多亏有你……铺子才撑下来……二牛也出息了……老汉我……没啥遗憾了……”
王峰抬起头,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和浑浊却慈祥的眼睛,心中微动:“张师傅言重了。是您收留了我。”
“呵呵……”张铁匠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边的晚霞,眼神有些飘忽。
几日后,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
“王叔!王叔!不好了!”二牛带着哭腔冲进王峰的房间,“师傅……师傅他……快不行了!”
王峰赶到张铁匠床边。老汉躺在床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翠花在一旁抹着眼泪。镇上的老郎中摇摇头,叹了口气:“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
张铁匠似乎感应到王峰来了,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王峰握住老人枯瘦的手。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生命元气,悄然渡入老人体内,并非为了逆天改命,只为让他走得安详些。
“小王……好孩子……”张铁匠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笑容,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好好活着……”
手,无力地垂下。
老人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
青石镇西头,少了一个叼着旱烟袋、蹲在门槛上看人打铁的老汉。张记铁匠铺挂起了白幡,哀乐低回。街坊邻居们自发前来帮忙,送张铁匠最后一程。二牛和翠花披麻戴孝,哭成了泪人。
王峰默默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口薄棺被抬出镇子,埋在后山那片熟悉的坟地里。他没有流泪,心中却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十年相处,老人待他如子侄,这份凡尘的温情,真实而厚重。生离死别,是凡人的宿命,也是大道轮回的一部分。
葬礼过后,铺子沉寂了几日。二牛强打精神,重新开张。只是少了老汉坐在门槛上的身影,铺子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又过了几个月,翠花临盆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产婆的吆喝声和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打破了铁匠铺的沉闷。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产婆喜气洋洋地抱着襁褓出来。
二牛激动得手足无措,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又哭又笑。
“王叔!您看!我有儿子了!”二牛抱着孩子,跑到王峰面前,脸上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骄傲。
王峰看着那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婴儿,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一股极其微弱、却蕴含生机的灵力悄然注入,护住婴儿孱弱的先天元气,助其日后身体康健,少病少灾。
“好孩子。”王峰轻声道,“取名字了吗?”
“取了!”二牛咧嘴笑道,“叫张念!念着爷爷的好!”
新生命的降临,冲淡了离别的悲伤。铁匠铺里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和翠花的哄笑声,重新充满了生气。
王峰依旧每日打铁,看着张念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蹒跚学步的孩童,再长成跟在二牛屁股后面捡铁渣玩的顽皮小子。他看着青石镇在十年间悄然变化:新铺子开了,老房子拆了,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镇口还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人来人往,面孔新旧更替。
十年红尘,弹指一瞬。他见证了凡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悲欢离合。他体会了为生计奔波的辛劳,邻里互助的温暖,失去亲人的哀伤,迎来新生的喜悦。这些最平凡、最真实的情感与经历,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他的道心。
合体后期的元神,在万丈红尘的洗练下,愈发澄澈通透。对“虚”与“实”的界限,对“生”与“死”的轮回,对“道”与“凡”的感悟,都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气中,变得愈发清晰而深刻。那通往炼虚之境的门槛,似乎已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依旧坐在铺子门口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看着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金色。十年凡尘,如同一场大梦。梦醒时分,道心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