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方向的炮声隐隐传来,像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大地,即使深处于地下,也能感受到那轻微的、持续不断的震动。无线电里的讯息彻底炸了锅,无数条电文蜂拥而至,内容混乱而矛盾:有前方观察哨报告的日军推进路线,有各部队仓促间发回的伤亡情况和弹药需求,有租界方面发出的外交照会摘要,还有大量无法证实的谣言和恐慌性信息。
地下室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老吴嗓子已经沙哑,不停地接着不同线路的电话,对着话筒吼叫或者低声急促地交代着什么。其他报务员和分析员忙得头都抬不起来,试图从信息的洪流中打捞出稍微可靠一点的碎片。
陈晓被赋予了重任,专门处理闸北战事相关的信息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后世看战史纪录片和论文积累的那点宏观视角发挥到极致。他不再纠结于某一条信息的真伪,而是快速浏览、分类、比对,像拼图一样试图还原出战场的大致轮廓。
他发现日军的进攻极有章法,充分利用了舰炮火力的优势,重点攻击中方防线的连接点和指挥所。而中方的抵抗虽然英勇,但通讯不畅、协调混乱、重武器缺乏的弱点暴露无遗。他迅速将这些判断提炼出来,标注在地图上,递给老吴。
“日军主攻方向似是闸北火车站和宝山路一线,企图中央突破,分割我军阵地!”
“我军右翼依托坚固建筑抵抗激烈,但左翼压力巨大,有被迂回风险!”
“日军小型装甲车多次出现,主要沿主干道推进,我军缺乏有效反制手段!”
他的判断快、准、狠,往往比前方混乱的战报更能清晰地指出关键所在。老吴看着他的标注,眼神越来越亮,几乎不加修改就直接转化成更简洁的电文,发往区本部和相关作战单位。
“夜莺!东宝兴路方向枪声密集,但观察哨失去联系,判断一下情况!”老吴头也不回地喊道。
陈晓目光扫过地图和相关信息流,迅速回答:“东宝兴路并非主干道,日军装甲部队难以展开。可能是小股日军渗透部队或伴攻,意图牵制我军兵力,掩护其主攻方向!建议通知该方向守军固守要点,不必盲目反击,但需警惕敌军步兵偷袭!”
他的分析基于战术常识和有限的战场情报,却往往能切中要害。几条建议通过电波发出去后,竟真的收到了前方部队“情况符合”、“已调整部署”的有限反馈。
老吴抽空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认可已经说明了一切。陈晓在这个小小的地下情报枢纽里,凭借其超越时代的“上帝视角”和分析能力,正迅速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然而,在忙碌的间隙,那份关于“渔夫”和“特殊医疗器械”的电文,像一根细小的毒刺,始终扎在他的脑海里。
赵建明。“渔夫”。原主那段模糊的记忆碎片——似乎在一次学生私下聚会里,有人开玩笑地叫过赵建明“渔夫”,说他性格闷得像水里捞出来的石头,当时赵建明只是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否认。
这会是巧合吗?一个军统后勤系统的代号,恰好和自己同学的外号相同?而且这个同学还神秘地出现在训练营,与张维关系匪浅?
绝不可能!
那么,赵建明极有可能也是军统的人,甚至可能比自己更早被吸纳!他的沉默寡言、不合群、最后一次时刻才参加游行……所有这些反常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可能就是军统安插在学生团体里的眼线!甚至……那次导致原主被捕的游行,背后是否也有他的“功劳”?
这个念头让陈晓不寒而栗。
他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后续的电文流动。他发现,代号“渔夫”出现的频率不高,但经手的都是些比较特殊的物资调配,尤其是药品、通讯器材和某些“化工原料”,这些物资的接收点往往位于战火激烈的区域附近,或者是一些看似普通、实则战略位置重要的民居、商铺。
这个“渔夫”权限不低,而且活动范围似乎就在上海。
陈晓尝试着在脑海中勾勒“渔夫”的行动模式。他需要找一个恰当的、不引人怀疑的机会,来验证自己的猜想,或者至少获得更多关于“渔夫”的线索。
机会很快来了。
一份来自浦东某潜伏小组的电文汇报,他们急需一批奎宁和止血纱布,但之前约定的运输线路因战火中断,请求指示新的交接方案和联络人。老吴处理这类后勤请求通常直接转给后勤协调部门。
陈晓看到电文,心里一动,主动对老吴说:“组长,浦东小组的位置很重要,他们的药品补给不能断。我之前……整理档案时,好像看到过一条备用的浦东物资通道记录,可能和‘渔夫’这条线有关联?要不要我试着联系确认一下流程?也许能节省时间。”
他说的含糊其辞,把原因归结于“整理档案”,并提出是为了“节省时间”,显得公私兼顾。
老吴正被战事情报搞得焦头烂额,闻言也没多想,挥挥手:“行,你试试看。直接联系后勤协调组,报我名字和你的代号,问他们‘渔夫’那边有没有备用方案。快点!”
“是!”陈晓心中暗喜,表面保持平静。
他拿起内部电话,摇通了后勤协调组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声音刻板的女人。
“你好,情报分析组,‘夜莺’。奉吴组长命令,咨询浦东新区药品补给备用通道事宜,涉及代号‘渔夫’的运输线。原定线路中断,是否有备选方案或最新指示?”陈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然后那个女人回答道:“‘渔夫’线……记录显示有一条备用水路通道,对接人代号‘船老大’,今晚十点,三号码头旧仓库区,红灯为号。但需要上级二次确认指令。你们需要发起申请吗?”
“需要!情况紧急,请尽快处理!”陈晓立刻说道,心脏微微加速。他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备用通道,对接人“船老大”,时间地点!
“收到。申请已记录,会尽快上报批复。完毕。”女人干脆地挂了电话。
陈晓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他并没有真的期望能直接拿到联络方式,但确认了“渔夫”线确实存在备用方案,并且知道了可能的对接点和时间,这已经是意外之喜。
他正准备向老吴简单汇报一下“已联系,待批复”,另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被匆匆送到了老吴桌上。
老吴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甚至猛地捶了一下桌子,低声骂了句粗话。
陈晓心里一紧,以为前线出了什么重大失利。
却见老吴猛地抬起头,目光不是看向地图,而是猛地投向陈晓,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被欺骗的屈辱?
“夜莺!”老吴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有些扭曲,“你之前处理过的那份关于沈望最终处理意见的文件!你当时签字归档的!是不是?!”
陈晓一愣,完全没料到老吴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在战事最吃紧的关头:“是……是的。怎么了,组长?”
“怎么了?!”老吴几乎是吼了出来,将那份新电文狠狠拍在陈晓面前,“你自己看!看看你亲手归档的那个‘思想观察与技能培训’的好同学,他妈的在干什么!”
陈晓拿起电文,快速阅读起来。电文是区本部情报核查部门发来的,语气冰冷而严厉。
上面写着:“经查实,原备案人员沈望(代号‘学徒’),在进入‘特殊渠道’转运途中,于苏州河沿岸仓库存放点,趁看守不备,窃取部分‘培训资料’及活动经费后潜逃。现判定其已叛变投敌,极可能向日伪方面泄露其所知之有限情报及我内部流程特征。令各相关单位即刻启动应急预案,变更联络方式,警惕该员可能造成之破坏。并对此前审核环节之疏失进行彻查!”
沈望……叛逃?!还窃取了“培训资料”和经费?!
陈晓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那个看起来胆小懦弱、在训练营里哭泣的眼镜青年?他居然有胆子叛逃?!
而且,这份指控极其严重!不仅叛逃,还带着“资料”跑的!这意味着所有经手过他案子的人,都可能受到牵连!尤其是自己这个最后签字确认、将他送入“特殊渠道”的经办人!
老吴的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般灼烧过来:“你当时是怎么审核的?!他的背景报告你看没看仔细?!他的精神状态你有没有评估?!就这么一个软蛋废物,居然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出这种事!现在好了,整个上海的联络网络都要因为他而震荡!我们这里也可能暴露!”
“我……”陈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他当时只是按照流程签字,哪里想得到沈望会来这么一出?那份背景报告里,根本没有明确指出沈望有叛逃的风险!
但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沈望的叛逃,已成事实,而作为最后经手人的陈晓,首当其冲要承担责任。
地下室里其他人都停下了工作,震惊地看着这边。战事的紧张和内部的突然变故交织在一起,让气氛压抑得快要爆炸。
老吴胸口剧烈起伏着,盯着陈晓,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猛地一挥手,对门口的中山装男人吼道:“给他上手铐!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接触他!”
中山装男人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执行命令,拿出了一副冰冷的手铐,走向陈晓。
陈晓脸色煞白,他没有反抗,任由冰冷的手铐锁住他的手腕。他被推搡着走向地下室角落那个用来临时关押可疑人员的小储藏室。
在经过老吴身边时,他听到老吴用极低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了一句:“你最好祈祷沈望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不然,谁也保不住你!”
储藏室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门外,战报的电波依旧在穿梭,炮声隐隐。
门内,陈晓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腕上的铐子硌得生疼。
沈望的叛逃……是真的因为胆小怕死?还是另有隐情?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这件事,和那个神秘的“渔夫”、和赵建明,又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张正在迅速收拢的大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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