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获英国间谍小组的功绩,如同在一潭深水中投入了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超陈晓的预期。“高桥晓”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梅机关内部一个有些特别的“中国顾问”,而是被镀上了一层“天才分析员”的金光,迅速在上海的日特高层圈子里传扬开来。
如果说之前那份关于苏德关系的惊世预言还让部分保守派持保留态度,认为那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想,那么这次实实在在导致一个老牌情报帝国网络覆灭的功劳,则用冰冷的现实堵住了所有质疑的嘴。能破译英国秘密情报局密码的人,无论用了什么方法,其价值都已无法估量。
随之而来的,是待遇和权限的飞跃式提升。他那间象征性的小隔间依旧保留,但他大部分工作时间被转移到了大楼顶层新为他准备的“特别分析室”。这间办公室不仅宽敞明亮,而且配备了当时最先进的办公设备:一台德国产的“奥林匹ia”电动打字机敲击声清脆悦耳,一台美国产的“飞歌”短波收音机可以清晰接收全球主要电台的广播,甚至还有一台连接着内部档案库的微型胶片阅读器。这里的隔音效果极佳,门外有专职的警卫站岗,一切待遇都向课长级官员看齐。
他的通行证换成了醒目的红底金边,权限等级被提到最高级。这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出入大楼内几乎所有核心区域,包括机要档案室、电讯监听中心,以及那些需要特定口令才能进入的战略会议室。大量之前对他严格保密的核心文件——各部队的详细作战报告、后勤补给线的脆弱点分析、甚至来自日本国内大本营的政局动态简报和战略务虚会的纪要——现在都会定期抄送一份到他的新办公桌上,供他“研究参考”。
小林弘树对他的态度,几乎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以往是上级对有用下属的赏识,现在则带上了几分近乎平等的“器重”甚至“依赖”。与他讨论问题时,小林不再直接下达指令,而是会先说“高桥君,关于这件事,你的看法是?”,真正重视他的意见。机关里其他那些鼻孔朝天的中高层官员,如今见到他,也会主动停下脚步,客气地点头致意,尊称一声“高桥先生”,尽管那笑容背后的算计和嫉妒可能比以前更深。
最让陈晓感到荒诞和脊背发凉的是,在一次由日本驻沪总领事馆举办的、招待国内来访要员的晚宴上,一位据说是军令部某关键部门的主管、肩扛中将星章的老者,竟然在众人的簇拥下,特意走到他面前,用带着浓重九州口音的日语对他说:“高桥君,你的几份报告,我都仔细拜读了。观点犀利,材料扎实,很有见地。帝国未来之战略谋划,正需要你这样兼具国际视野和务实精神的年轻才俊。”
那一刻,陈晓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万花筒的中心,四周是璀璨却扭曲的景象。他被敌人的鲜花和掌声包围,被奉为座上宾,被寄予厚望,而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崩塌的谎言之上。这种极致的反差带来的刺激感如同烈酒,令人晕眩,但随之而来的寒意却深入骨髓。他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无数双经验老辣、多疑狡诈的眼睛反复审视。他现在站的更高,但脚下的地面也变得更加脆弱。
这天下午,他正在特别分析室里,佯装潜心研究近期苏联远东军区部队调动的零星情报(这是他主动选择的课题,旨在为“北进论”悄悄泼冷水),机要档案室的一名工作人员送来一份新的文件袋。封口贴着数道“绝密”朱印,送达范围一栏写着极其罕见的“限定极少数”字样。工作人员低声说是小林先生特意吩咐直接送交高桥先生研阅。
陈晓道谢后,待来人离开,才小心翼翼地拆开文件袋。里面并非具体的作战命令,而是一份来自日本东京高层、不久前举行的一次绝密战略研讨会的纪要摘要。内容直指当前日本帝国战略争论最核心、最敏感的焦点——关乎国运的“南进”与“北进”之抉择。
文件详细记录了两派代表激烈交锋的观点。“北进派”言辞激烈,强调苏联才是帝国的心腹大患,意识形态对立不可调和,应趁苏德关系暧昧、斯大林注意力集中于西方之际,果断联合德国(或至少利用其牵制),北上进攻苏联远东地区,一举解决北方威胁,并夺取西伯利亚的广袤资源和战略纵深。“南进派”则痛斥“北进”是脱离现实的冒险,苏联红军实力雄厚,远东地区气候恶劣、补给困难,诺门坎的教训犹在眼前,且德国动向不明,不可依赖。他们力主利用欧洲大战、英法无暇东顾的天赐良机,南下夺取东南亚丰富的石油、橡胶、锡、大米等“生命资源”,这才是彻底解决“中国事变”、支撑帝国未来百年国运的根本之道。
两派争论白热化,互不相让,文件末尾的结论处写着:御前会议未有定论,争论仍将持续,责成各方进一步深化研究,完善方案。
陈晓逐字逐句地看完,感觉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
历史的十字路口,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而他,一个来自未来的幽魂,一个背负着秘密的潜伏者,竟然就坐在这里,坐在敌人心脏的最深处,阅读着决定他们乃至世界命运的最高机密。
一种近乎亵渎的、操控历史的兴奋感,混合着巨大的风险带来的战栗,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的手,轻轻抚过文件上那些决定亿万人生死的文字,仿佛真的触摸到了那架庞大战争机器的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