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湾仔的夜晚,潮湿闷热,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片片光怪陆离的色彩。陈晓——或者说陈明——在新换的廉价旅馆房间里,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豹子,无声地踱步。
oSS的盯梢虽然被他暂时甩掉,但那白人特工最后打出的手势,像一根冰冷的针,始终扎在他的神经末梢。那不是结束,而是更严密搜捕的开始。
“刚摆脱东洋狼,又撞上西洋虎。”他内心冷笑,端起桌上廉价的威士忌灌了一口,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熄心底的寒意。“我这履历,以后要是能写回忆录,书名是不是得叫《全球特工围剿指南》?”
他复盘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oSS的动作太快,太精准。他们显然掌握了相当具体的情报,绝非漫无目的地撒网。问题出在哪里?当铺?证件办理渠道?还是……李爷那条线被人顺藤摸出了瓜?
任何已知的渠道,此刻都可能布满陷阱。
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街对面,一个卖云吞面的小摊冒着热气,几个夜归的工人坐在那里埋头吃着。一切看似正常。但他知道,那双蓝色的、属于某个美国特工的眼睛,或许就在某个阴影里,冷静地注视着这片街区。
……
与此同时,位于中环一栋不起眼办公楼内的oSS临时指挥部,气氛则是另一种紧绷。
约翰·卡特看着手下刚刚冲洗出来的、当铺门口用长焦镜头偷拍到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普通的灰色长衫,戴着黑框眼镜,侧脸轮廓在像素不高的黑白照片里有些模糊,但那份沉静中带着警惕的气质,与档案里那个“高桥晓”隐隐重合。
“目标确认存活,目前大概率在港。化名未知,住址未知,但活动范围大致锁定在湾仔至铜锣湾一带。”卡特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天气预报。“通知上海站,我们需要‘高桥晓’在上海的一切社交网络情报信息,重点是亲属、固定联系人。同时,联络我们在上海保密局(由军统改组)的‘朋友’,他们应该很乐意分享一些……关于这位‘已故英雄’的补充信息。”
效率是oSS的信条。加密电波跨越海洋,将指令送达。
几天后,一份来自上海的综合情报摘要摆在了卡特面前。效率高得惊人,这背后自然是国民党方面为了换取美援而展现的“诚意”。
情报内容详实得令人发指:
——通过笔迹对比确认,高桥晓,就是陈晓,真实身份为军统深度潜伏人员“夜莺”。
——其姐陈美娟,原广慈医院护士,于1944年下半年在由日军安排转移至郊区疗养院途中,遭遇“不明武装分子”袭击,车辆爆炸,陈美娟不幸“罹难”,尸体焚毁难以辨认。
——备注:根据我方后续调查,该次袭击存在诸多疑点,疑似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陈美娟存活可能性较高。
——经查,陈晓在沪期间,与本地青帮头目李振海(绰号李爷)往来密切,诸多灰色资金与物资流转均通过李爷渠道进行。陈美娟转移事件,亦有青帮人员活动痕迹。
卡特的目光在“陈美娟存活可能性较高”和“青帮李振海”这两行字上停留了很久。他拿起红色铅笔,在“李振海”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家人……永远是最大的软肋,也是最好的突破口。”卡特放下铅笔,对副手汤姆说道,“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存活可能,对‘高桥晓’这样的人来说,也足以构成致命的牵挂。他既然能把自己‘弄死’,帮他姐姐‘弄死’一次,更不是难事。”
汤姆有些不解:“头儿,就算他姐姐没死,我们怎么找?中国这么大……”
卡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们不需要找到他姐姐。我们只需要让‘高桥晓’相信,我们有能力找到,并且会对他姐姐不利,就够了。”
……
上海,李爷那间总是弥漫着茶香和烟雾的茶馆后院,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约翰·卡特亲自带队,带着两名身材高大的oSS行动队员,以及一名穿着中山装、面色倨傲的国民党保密局官员。
“李先生,久仰。”卡特的中文带着口音,但用词准确,他直接亮明了身份(当然是经过伪装的商务身份,但那股气息瞒不过李爷这种老江湖),并将几张美钞推过桌面。“我们想找一个人,陈晓,或者叫他高桥晓。我们知道,他离开上海前,最后见过你。”
李爷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手里盘着的核桃停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那叠绿票子,又看了看卡特身后那两个明显是练家子的洋人和那个一脸“天朝上国”表情的保密局官员,心里门儿清。这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位先生说的什么人,老汉我没听说过。”李爷慢悠悠地开口,打算装糊涂到底。
旁边的保密局官员冷哼一声,用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官话训斥道:“李振海!放明白点!这位是美国来的重要朋友!陈晓是党国重犯,你包庇他,就是跟党国作对,跟友邦作对!识相的就赶紧交代!”
卡特抬手制止了官员的进一步恐吓,目光平静地看着李爷:“李先生,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我们对他本人没有太大恶意,只是想……谈谈。但他似乎对我们有些误会,躲了起来。如果你能提供他去向的线索,这些,”他又推过去一叠美钞,“只是定金。而且,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的生意,在上海……乃至以后,都会得到‘朋友’的关照。”
软硬兼施,胡萝卜加大棒。
李爷沉默着,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他掂量着对方的实力,评估着风险。美国人他得罪不起,国民党这帮地头蛇他也不想往死里得罪。陈晓……那位先生对他有恩,而且手段……他见识过。
内心挣扎如同沸水。但他更清楚,在这种局面下,硬扛下去,他和他的家底,可能顷刻间灰飞烟灭。陈晓已经离开了上海,去了香港……透露这个模糊的方向,或许能暂时满足这些豺狼,也能给自己争取转圜空间。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老了几岁,手指沾了沾茶杯里的水,在红木桌面上极快地写了一个字:“港”。
卡特眼中精光一闪,瞬间记住,随即若无其事地用手抹去水痕。
“很好,李先生,感谢你的合作。”卡特站起身,留下那两叠美钞,“希望你的生意,兴隆通四海。”
离开茶馆,坐进车里,卡特立刻对汤姆下令:“目标在香港确认。通知香港方面,启动所有资源,全港搜捕!重点排查近期入境的单身男性,特别是与上海有关联、行为低调、试图办理离港手续者!”
“是!”
“还有,”卡特补充道,眼神冰冷,“给他送一份‘礼物’过去,就用……这位李爷的渠道。让他知道,躲,是没用的。”
……
三天后,陈晓在湾仔一个约定好的死信箱里,没有等到预定的船票信息,反而摸到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没有署名。
他心中警铃大作,回到旅馆反锁房门,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份香港本地小报,日期是昨天的。社会版的一个不起眼角落,用红笔圈出了一则短讯:
“**沪来女子涉共党嫌疑于粤北被捕,当局正严加审讯**”
下面是一段模糊的描述,称该陈姓女子原居上海,于去岁辗转南下,疑与当地中共地下组织有染,近日被粤省保密机关抓获云云。描述的体貌特征,与姐姐陈美娟有七分相似!
报纸下面,还有一张白纸,上面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凑成的一句话:
“盼君合作,免家人受扰。——卡特”
轰——!
陈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瞬间发黑,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假的!这很可能是假的!oSS和国民党那帮杂碎在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诈他!姐姐的撤离路线是他亲手安排,接应的是李爷绝对信任的人,目的地更是绝密!
但是……万一是真的呢?
李爷……如果连李爷也扛不住压力,把他卖了吗?姐姐的路线是否在某个环节出了纰漏?粤北……那里情况复杂,兵匪横行,如果姐姐真的在那边落脚,会不会……
各种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那种熟悉的、软肋被精准击中的剧痛,远比面对枪口更让他窒息。
他猛地将报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墙上!
“操他妈的美国佬!操他妈的国民党!”他低声咆哮,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冲撞,胸口剧烈起伏。
用家人来威胁!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简直无耻之尤!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必须冷静。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明显是一个陷阱。一份伪造的报纸,一句模糊的威胁,目的就是逼他现身,逼他慌乱,逼他犯错。如果他此刻试图联系姐姐,或者采取任何营救行动,正好落入对方的监控网。
姐姐……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之前的安排足够周密,相信姐姐已经安全隐匿。
任何联系,都只会将危险引向她。
理智在与情感疯狂搏杀。一方面是对姐姐安危的极致担忧,另一方面是深知此刻任何动作都可能万劫不复的清醒。
他走到洗脸盆前,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浇灭那焚心的怒火和焦虑。
水珠顺着他的头发滴落,镜子里的人眼神赤红,面容扭曲。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坚毅。
他做出了一个痛苦而决绝的决定。
从现在起,陈美娟这个人,在他的世界里,必须“彻底死去”。
他不能再抱有任何一丝侥幸,不能再尝试任何形式的联系。他必须假设姐姐已经被敌人监控,任何与她相关的蛛丝马迹,都会成为摧毁他们两人的导火索。
断掉这条线,是他现在唯一能保护姐姐的方式。
这决定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拿起那封威胁信和报纸,走到房间角落的铁皮垃圾桶旁,划燃一根火柴。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将那些恶毒的文字和虚假的消息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他冰冷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温度。
oSS,卡特……你们想要“高桥晓”?
那就来看看,这只从日特机关灰烬中爬出来的幽灵,到底能有多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将最后的灰烬踩灭。
只是,彻底切断这最后的牵挂,他真的能心无旁骛地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