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问渠斋古旧的雕花窗棂,在布满工具与古籍的修复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云深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个老旧的樟木箱——那是前几日他和沈砚辞从阁楼角落搬下来的,属于沈砚辞已故伯父沈振言的遗物。
箱子表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木质沉实,散发着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清冽而独特的樟木香气,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微尘与墨香,形成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古老气息。
箱子里大多是沈伯父生前使用过的修复工具:几把大小不一的鬃毛刷,木质手柄被摩挲得顾润光滑;一套用锦布包裹的、形状各异的镊子,尖端依旧保持着精准;还有几个小巧的陶瓷皿,里面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朱砂与石青颜料痕迹。顾云深一件件取出,用软布轻轻擦拭,再分门别类地放好。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怕惊扰了附着在这些旧物上的沉睡时光。
当箱内物品几乎见底时,他的指尖触到了箱底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心中一动,他仔细摸索,发现那里竟有一个设计极为精巧的暗格。
暗格的缝隙与箱底木板纹理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他尝试着用指甲沿缝隙轻轻撬动,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一块薄薄的木板弹了起来。
暗格不大,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的、更显古旧的笔记本,以及一叠以麻绳仔细捆扎好的信件。
“砚辞,”顾云深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秘密的微颤,“你来看这个。”
正在一旁核对一份待修复古籍清单的沈砚辞闻声走近,俯身看向箱底。看到那暗格与其中的物品,他的眼中也掠过一丝讶异。“这是……伯父的笔记?我竟从未听他说起过。”
顾云深小心翼翼地将那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取出。笔记本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边缘已有明显的磨损,透露出被反复翻阅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封面。
内页的纸张已然泛黄发脆,上面是沈伯父那熟悉的、清瘦而有力的钢笔字迹,记录着各种古籍修复的心得、对不同纸张材质的分析、以及他自己尝试调配的各种防潮、防蛀药剂的配方与实验记录。
“槐花蜜三钱,需取初春第一茬槐花所酿,蜜色清亮者为佳……陈年龙井半两,茶叶需干燥无异味,以文火微微焙过,香气内蕴……”顾云深轻声念出一段关于防蛀配方的记录,与后来正式编入《顾沈合编》中的内容略有出入,更显琐碎与实验性。
“看来,伯父当年为了这些配方,花费了无数心血。”
沈砚辞默默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位亦父亦师的长辈的追忆与敬意。他伸手,解开了那叠信件的麻绳。
信件是沈伯父与顾爷爷多年的通信。纸张薄脆,墨迹因岁月而略显晕散,但字里行间流淌的情感与思想碰撞,却依旧鲜活。
他们讨论修复技艺的细节,争辩某个古法是否适用于特定的破损情况,分享在民间新发现的、濒临失传的非遗技艺线索,也絮叨着问渠斋的日常,老街的变迁,以及彼此对未来的种种设想。
“……昨日与老周对饮,他新编的竹篾书架精巧无比,我已预定两个,待手册编成,正好用以陈列……”
“……张婶的豆沙包,馅料甜而不腻,皮薄而软,乃一绝。他日手册定稿仪式,定要请她多做些,与诸位老街坊同享……”
“……近日雨多,问渠斋墙角微有潮气,需注意稿纸存放。
忆及昔日与你在暴雨中共守初稿之夜,虽条件艰苦,然心志愈坚。盼此手册能成,不负你我半生心血,亦为后来者留一星灯火……”
顾云深和沈砚辞一封封仔细翻阅着,仿佛透过这些泛黄的信纸,窥见了两位老人当年在灯下伏案疾书、在修复台前热烈讨论、在细雨飘摇的问渠斋中彼此扶持的身影。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日常、那些琐碎却真挚的约定、那些对共同心血结晶——《顾沈合编》的殷切期盼,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两人的心田。
“原来,伯父和顾爷爷,早就为手册的完成,设想好了庆祝的每一个细节。”顾云深摩挲着信纸上关于“豆沙包”和“竹筐”的字句,声音有些低沉。
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约定,与修复技艺的严谨记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质朴而深厚的情谊图景。
沈砚辞的目光则久久停留在那封提及“暴雨共守初稿”的信件上。信件的日期,是1997年的5月。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描述雨夜坚守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场雨的潮湿与寒意,也能体会到两位前辈在困境中相互支撑的顾暖与坚定。
“看来,与暴雨困守问渠斋,几乎成了我们两代人共同的‘仪式’。”他抬眼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宿命感。
他们将信件重新整理好,与那本蓝色笔记本一同放入一个干燥洁净的新木匣中,准备日后慢慢研读。这些来自箱底的发现,不仅丰富了他们对《顾沈合编》编纂历程的理解,更让他们触摸到了沈伯父与顾爷爷之间那份超越工作伙伴、近乎亲情的深厚羁绊。
就在顾云深准备合上那个空了的樟木箱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暗格内部。
方才被笔记本和信件遮挡的箱底木板上,似乎刻着些什么。他凑近了些,借着窗外透进的明亮光线仔细看去。
那并非装饰性的花纹,而是几行极其细密、仿佛是用极细的刻刀精心镌刻上去的小字。字迹与沈伯父的笔触相似,却又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刻意隐藏的急促与凝重。
由于光线和角度的关系,字迹有些模糊难辨。
顾云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那些凹凸的刻痕,试图感受其中的内容。
“砚辞,”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发现暗格时更加紧绷,“这里……还有字。”
沈砚辞立刻俯身过来,两人头挨着头,屏息凝神,努力辨识着那些隐藏在暗格最深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微小字迹。
阳光偏移,一道光柱恰好落在刻痕之上,勾勒出它们的轮廓。
他们勉强能辨认出开头的几个字似乎与一种早已失传的、传闻中用于记录宫廷秘事的特殊“隐墨”技艺有关,后面还跟着几个含义不明的符号,以及……
以及一个他们两人都无比熟悉的、属于这本《顾沈合编》原始编纂笔记中的特定页码标记。
这些刻意被隐藏、雕刻在如此隐秘之处的信息,究竟意味着什么?沈伯父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记录?这些字迹所指的“隐墨”技艺,与《顾沈合编》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关联?
樟木箱的清冷香气依旧在鼻端萦绕,而箱底这突如其来的、未解的密码,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充满疑云的涟漪。刚刚理清的过往,似乎又被蒙上了一层新的、更为深邃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