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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落地镜子。
我家客厅里有个巨大的落地镜子。镜子的框边是一种花卉缠绕的模样,颜色是金黄色。这金黄色有些暗黄了,不那么崭新了 ,仿佛暗示着这镜子很有些长远的岁月,或者有曾经的主人抚摸过。这个巨大的落地镜子怎么会在我家客厅里呢?小的时候,当我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子面前打量着镜子里的我的时候,我总是暗自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镜子镜子你是怎么到我家里来的呢?镜子中的小姑娘是谁呀?镜子里的我是谁啊?镜子里的我长得多么好看啊!镜子里的我好像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啊。我有时候用手去抚摸镜子中的那个我。我感觉到镜子中的那个人也在抚摸我。
这个巨大的落地镜子伴随着我成长。它从我童年时代一直伴随着我。在我的记忆里,自从我家搬到县医院的这个院子里,搬进这个院子里的家,这个巨大的落地镜子就一直在我家客厅里。我家搬进这个房子来的时候,我才五岁多一点。当我渐渐出落成为一个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青春美少女的时候,我也经常在这个巨大的落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
我的家是一个半开放的小院子。院子中央有棵手腕粗的开金黄色的桂花树,桂花树的树型像一把巨大的伞。秋季里来金桂花开,香喷喷的一丝丝桂花气弥漫整个院子,我还收集一些桂花,用一个纸包包起来,放在我的卧室里。我有意识让桂花的香味,穿过我的鼻腔,弥漫到我的睡梦里。桂花树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石头水池。这个石头水池,太有用了,等会我再讲到水池对我为什么那么有用的理由。院子的一侧,是一排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竹林子。
我的家是一个半闭合楼房其中一家。我家隔壁是一个大仓库。我家是两层木制楼房。一楼有三间房,一间房屋是大客厅,中间一间房是父母亲的卧室,最后一间房是个餐厅,餐厅后面是一个厨房。我住二楼。从一楼走到二楼要从家外面的一个木楼梯上下。二楼也有三间房。一间是我的卧室,一间是杂物房,一间是客房。我家在这坐乌江边的小县城没有任何亲戚,这间客房几乎没有人住 ,但是我母亲在客房的床上冬天始终铺好被子床单,夏季铺上竹凉席。好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个远方的亲戚来客房住一两天。我偶尔任性到客房住一晚上,反正我父母亲住在一楼 ,他们又不干涉我的行为。
这房子是医院分配我家住的。我父亲是县医院的副院长,是这个乌江边小县城最着名的外科医生。不用说我父亲的医术非常高明了,在乌江边这个小县城,我父亲挽救过许多患重病人的生命。我们这个县城,是武陵山区仙女山乌江段的一个小县城,从小县城要到巫陵县都要在乌江上坐船十几个小时,要从巫陵县到重庆又要坐船七八个小时。没有两天时间,是难以达到重庆城的。有些病人来自武陵山区腹地,来自山高路陡的仙女山,病情严重的时候 ,根本就来不及去地区巫陵县城,去重庆城大医院看病。我父亲这个医生就成为我们这个乌江之畔的救命稻草了。在这个小县城,可以说我父亲德高望重,名声远扬,所以我父亲才享有如此高的待遇。医院的其他医生,甚至员工都没有像我家住的这么宽敞,舒适。我偶然知晓,这个漂亮的院子是解放前县城一个商人的房子。为什么商人的房子成立医院的房子,又变成我家居住的房子,我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家住得很好,我有时候去县城其他同学家里去耍,看见其他人的住房条件非常差,我暗自感觉自己有些高人一等。
我家客厅里除开有个巨大的落地镜子以外,还有一个立式钢琴。这钢琴我记得是我家搬来后才添置的,是一个二手钢琴,我不知道我父母亲从哪里弄来的。我母亲会弹钢琴。练习芭蕾舞是要有琴声伴奏的。在客厅里,有时候我母亲一边弹钢琴,我一边练习芭蕾舞基本功。
说到这里,我就要说我的芭蕾舞基本功是谁教授给我的了。我的芭蕾舞基本功,也是由我母亲教授给我的。我记得家里添置了钢琴,我母亲就开始教授我练习芭蕾舞基本功了。我学习跳芭蕾舞基本功的年龄,是我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吧。
客厅里的巨大的落地镜子,客厅里的立式钢琴,就是我芭蕾舞练习的伙伴了。
在我家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在藤椅沙发的旁边,还有一件古怪的东西,它是一个古老的唱片留声机。这个留声机是一个枣红色木头盒子,更为稀奇的是盒子上方还有一个巨大的铜质喇叭。我从小就知道,这个枣红色的木头盒子留声机是我父母亲的宝贝心肝,除开我这个女儿以外,这古怪的留声机就是他们俩另外的一个宝贝心肝了。他们一般是不让我碰这个古怪的留声机的。既然有留声机,就有唱片。我父母亲他们还不知道从哪里收集了许多黑色的胶质唱片。我父母亲他们俩特别喜欢音乐。我父亲还是一个京剧戏迷。我从父亲的唱片里知道了一些京剧名人,比如梅兰芳,程砚秋,尚小芸,荀慧生四大名旦。我知道我父亲最喜欢京剧里的程派。唱片里还有大量的西方古典音乐。留声机播放出来的音乐有许多是西方交响乐,我听不太懂,老实说,我也不怎么喜欢哪些气势磅礴的交响乐。黑色胶质唱片里当然有不少京剧唱片了。黑色的胶质唱片都有很漂亮的包装套子,套子上印刷有许多西方交响乐队的图片。套子有些有点破损了。那些印刷了西方交响乐的图案的唱片,我父母亲一般都收藏在他们卧室的一个柜子里。我有时候看看唱片的出版时间,是四十年代,甚至有三十年代的,五十年代的就很少有了。
我知道母亲更是喜欢芭蕾舞音乐的唱片,芭蕾舞《天鹅湖》唱片就是其中里的一张。我觉得这张唱片非常珍贵,我母亲一般不拿出来聆听,她怕弄坏这张《天鹅湖》唱片。而且,非常奇怪的是,我发现我的父母亲,每次听《天鹅湖》唱片的时候,都是把门窗关起来,声音也放得很低,深怕外面的人听见了。我是读小学的时候,有次跟母亲去电影院看电影《列宁在1918》,看见了电影里面有《天鹅湖》不到两分钟片段,我懵懵懂懂的,感觉电影里面的音乐声与家里那张《天鹅湖》唱片的声音非常相似,我才知道了芭蕾舞《天鹅湖》。知道了外国女人跳《天鹅湖》是不穿裤子的。外国女人跳芭蕾舞《天鹅湖》,只穿一个很短很短的白裙子。内裤都可以看见。我记得有一次在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开会的时候,县委宣传部派来的一个官员说,那种只露大腿不穿裤子的芭蕾舞是西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是西方腐朽的文艺舞台艺术。是与我们中国的革命文化艺术格格不入的玩意儿,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文艺要坚决批判和抵制的。
当然,后来我母亲开始教授我练习跳芭蕾舞基本功,她从二楼杂物间一个牛皮箱子里,拿出一本陈旧的杂字给我看,这个杂志有《天鹅湖》的剧照,我才知道了神奇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原来讲述的是什么故事。我母亲跟我说不要告诉别人我家有芭蕾舞《天鹅湖》的图片。
我的芭蕾舞启蒙老师,不用说就是我的母亲了。我的芭蕾舞梦想,就是我母亲从小给我播下的。我想跳芭蕾舞,就从客厅里的巨大落地镜子开始,就从客厅里的立式钢琴声开始。就从客厅里古怪的留声机开始。就从黑色的胶质《天鹅湖》唱片开始。就从电影《列宁在1918》开始。
当然,更关键的是,我的芭蕾舞梦想,就从文革时期风靡全国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开始。
开头提到院子桂花树下一个巨大的石头水池,其实还充当了我练习芭蕾舞的一种工具。比如说耗腿,或者当成扶手。有的时候,周末的清晨,我就是在桂花树下的石头水池边练习芭蕾舞基本功的。
芭蕾舞啊芭蕾舞,乌江之畔的少女,从此接下了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