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踏入那片琉璃结界,陈一凡顿觉周遭天地骤变。
外界的风声、水声,乃至姑苏城隐约的市井喧哗,顷刻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黏稠如琉璃浆液,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费力,仿佛连肺腑都要被冻结。更有股无形无质的规则力量,不断试图钻入体内,侵蚀生机与灵力。
眼前景象,已非记忆中那座精巧的林家园林。亭台楼阁尚能辨出原有形制,然所有材质皆化为半透明、冰冷坚硬的琉璃。假山成了大块琉璃疙瘩,池水凝固为碧色琉璃板,连空中浮尘亦被定住,化作细碎琉璃亮片,在不知来源的惨淡光线下,闪烁着迷离诡谲的幽光。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姿态各异的“人”。廊下,一名丫鬟端着茶盘,面容惊愕,通体化作琥珀色琉璃,盘中茶水凝成深色琉璃块。院中,数名护院家丁执械,或作搏斗状,或呈奔逃姿,皆如被无形巨掌瞬间按压,成了造型扭曲的琉璃雕像,兵器上残余的灵力波动亦彻底死寂。花厅内,家主林啸天端坐主位,面色凝重似欲起身,此刻却成一尊威仪与绝望交织的琉璃像,紧攥手中的传讯玉符已化作碧色琉璃,内蕴灵光尽灭。
三百七十一口,男女老幼,修士凡人,乃至笼中雀、池中鱼,无一例外,尽成这片琉璃地狱中的陈设。他们的生命、情感、挣扎,皆被永恒封存于这冰冷透明的躯壳内,化作一幅幅惨烈却无声的图景。
“真他娘邪门……”紧随而入的铁山,纵是历经战阵、见惯血腥,此刻亦被这超乎常理的诡谲景象惊得倒吸凉气。他急催周身灰色影力——那源于律法与暗影的力量,在体表结成坚实屏障,奋力抵挡无孔不入的琉璃化侵蚀。然那琉璃规则霸道异常,竟隐隐有穿透影力屏障之势,逼得他不得不持续耗力相抗。
陈一凡面色凝重,“冰心”状态摒绝一切情绪波动,唯余最纯粹的析辨与感知。眸中微泛冰蓝幽光,独特的心元之力如无形触须,细致探查四周。与铁山的影力不同,他的心元似对此琉璃规则更具抗性,侵蚀之力靠近其身周流转的幽蓝寒气时,速度明显迟滞。
“阵法之力仍在运转,然速度缓滞许多。”陈一凡低语,其声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其力主在‘维持现状’与‘同化闯入者’。影力属性偏于隐匿与借势,与此阵强横‘转化’之规则相冲,故受克制。不可久留。”
他指向府邸深处假山方向:“阵眼就在彼处,能量波动最强。另则,东北角回廊尚有微弱生机,应是先前闯入的影阁弟兄,未及全数同化。”
“先去救人!”铁山立时喝道,纵使影力受制,救同伴之心丝毫未减。
陈一凡颔首:“紧随我后,留意脚下周遭,纵使沾染一丝琉璃之力,亦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二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行进于这座琉璃府邸。脚下琉璃地面光滑坚硬,踏步发出轻微“叩叩”声,在这死寂中传出老远,更添几分阴森。
愈往深处,琉璃化景象愈是触目惊心。可见影阁修士被琉璃化藤蔓缠绕,保持挣扎姿态,其周身溃散的影力残迹与琉璃之力交融,形成诡谲的灰白斑块;可见林家修士催动的法器,连同激发的灵力光束一并定在半空;甚可见某些区域,连空间本身都现出细微的、如琉璃褶皱般的扭曲,恍若规则亦被篡改、固化。
“司主,看那边!”铁山忽指旁侧一面琉璃壁。
那壁上留着数道深刻抓痕,痕缘沾着灰烬般的影力残迹与挣扎印记,与周遭光滑琉璃质感格格不入。
“是影裂爪,”陈一凡一眼认出,“影阁执法队高深搏杀技,需精纯影力方可施展。看来有人曾在此激烈反抗,欲撕开此琉璃规则,然……败了。”爪痕延伸不及三尺便戛然而止,其主显然亦未能逃脱琉璃化命运。
继续前行,终至东北角回廊。
眼前景象令铁山双目骤红。
三名身着影阁服饰的修士,背靠背而立,结成简易防御阵型,周身影力护罩早已残破不堪。其身躯自腿部起,大半已化为琉璃,且琉璃化仍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向上蔓延。其中一人,正是姑苏分舵修为最高的王执事,他双目圆睁却空洞无神,唇间沉稳而坚定地低声呢喃:“琉璃……世界……琉璃……”
另二人情形稍好,尚能勉强维持一丝清醒,面上却充满巨大痛苦与绝望,见陈一凡与铁山现身,眼中猛地爆出希冀光芒,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撑住!”铁山低吼一声,便要冲上前以影力施援。
“不可妄动!”陈一凡厉声制止,“他们已与阵法之力纠缠一体!汝之影力属性与阵法相近,贸然接触或灌输力量,或适得其反,加速其琉璃化,甚或引来阵法反噬!”
他深吸一气,识海心核急旋,幽蓝寒气与心元之力高度凝聚。双手轻抬,两道极其凝练、蕴含“冰心”意境的幽蓝光束,如手术刀般精准射向三名修士。
此光束非为攻伐,而是最精微的探查与隔绝。
心元之力小心翼翼探入三人体内,感知琉璃规则的侵蚀路径与强度,并巧妙避让可能与残余影力产生的冲突。“冰心”意境那极致的冷静与控制特性,此刻至关重要,它并未强行驱散琉璃规则,而是如于湍流中筑起冰坝,暂阻琉璃之力对三人核心心脉与识海的侵蚀。
同时,陈一凡分神细察那琉璃规则的来源与运转方式。
“此规则……似非纯粹毁灭,更近一种……强制性‘升华’或‘封存’?”陈一凡心有所悟,“它将生灵一切,包括生命、灵力,乃至影力,皆强行提萃、固化为一种永恒的‘琉璃’状态,夺尽所有活性与变化。此乃……一种霸道而诡异的‘永恒’。”
恰在此时,那名尚存一线神智的影阁修士,耗尽最后气力,抬起已半琉璃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回廊深处,唇齿艰难做出一个口型:
“镜……?”
旋即,其眼中光芒迅速黯淡,陈一凡的心元隔绝亦仅能暂缓,无法逆转已深入的琉璃化。
“镜?”陈一凡顺其所指望去,那是通向内院花园的小径,幽深曲折,被更多琉璃化植物遮蔽。
是线索?亦或临终幻觉?
陈一凡无暇细思,当务之急是稳住三人情形,并寻得阵眼。
“铁山,你守在此处,维系我设于其体内之屏障,我去破阵!”陈一凡立即决断。
“司主,您独往太险!”铁山急道,忧惧环视周遭诡谲琉璃环境。
“阵法核心规则我已窥得几分门道,我似对此阵有所克制。独行更便宜。切记,万不可令琉璃之力侵其心脉,亦莫要以影力刺激阵法!”陈一凡言未尽,人已如一道淡蓝轻烟,沿小径朝假山阵眼疾掠而去。
愈近假山,琉璃化程度愈深,空间凝固感愈强。甚至开始有无形琉璃规则之力化作实质攻击,如透明触手或利刃,自四面八方袭至,欲将他一并同化封存。
陈一凡身法如电,于密集攻势间穿梭,“冰心”状态令其总能避开要害。心元之力化无形锋刃,或斩断规则触手,或冻结袭来琉璃利刃。其指尖不时弹射幽蓝寒光,点向空中某些能量节点,暂扰阵法局部运转,为己开路。
终于,他冲破最后一道琉璃规则所化屏障,来至那座已完全化为巨型琉璃晶簇的假山前。
假山顶上,并非空无一物。
那里,悬浮着一具约一人高、边缘不规则的古老镜框。
镜框材质非金非玉,呈暗金色,上镌极繁复的云纹鸟兽图案,散发古老苍茫气息。然镜框之内,却是空的!无有镜面,唯见一股纯粹琉璃规则之力构成的旋涡,在其中不断转动!
旋涡中心,隐隐投射出下方林府各处景象,宛如监察枢纽。而那强横无匹、转化万物的琉璃之力,正从此空空镜框中源源不绝散发,维系着整个结界运转!
“镜框……竟是空的?”陈一凡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临终所指“镜”,竟是此物?
这镜框形制……为何与他魂海深处那古镜印记的边框,如此相像?!
难道这场灭门惨案,这诡谲琉璃大阵,最终指向的……竟是他身上最大的隐秘?!
就在陈一凡因这惊世发现而心神微震的刹那,那空镜框中心的琉璃旋涡猛地加速转动,一股远超先前、足以将金丹修士瞬息琉璃化的恐怖规则之力,如决堤洪流般,轰然向他冲袭而来!
同时,整座琉璃结界剧烈震颤,所有琉璃雕像的眼眸,仿佛于同一刹那,齐刷刷转向陈一凡所在之处!
危机,瞬间升至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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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一凡于琉璃地狱中面临生死危机的同一时刻,林家府邸之外。
凌霜身姿挺拔,立于禁军组成的防线之前,面寒如冰。皇室禁军纪律森严,动作整齐划一,其强横气场有效阻绝了一切窥探目光,将恐慌控制在最小范围。偶有不信邪的修士或好奇百姓欲要靠近,皆被禁军凛冽兵锋与凌霜毫不掩饰的凛然剑意逼退。
“大人,城中流言已稍得遏制,然部分说法指向……指向乃是天罚,或为前朝余孽作祟。”一名禁军校尉上前低声禀报。
“无稽之谈!”凌霜冷斥,“传令,再有散布此类谣言者,以扰乱民心论处。通传姑苏府衙,全力配合我等,安抚罹难者亲眷……及与林家关联之人。”她深知,林家满门被灭,其亲族故旧遍布江南,若处置不当,极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抬首望向那被琉璃结界笼罩、死气沉沉的林府,美眸中闪过一丝忧色。她能清晰感知到结界内传来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规则波动,纵是她也感到阵阵寒意。陈一凡入内已有时辰,内中情形全然未知。
“陈司主修为深湛,定能化险为夷。”她心中默念,旋即收摄心神,继续一丝不苟执行稳定外围之责。她明白,此乃眼下首要职责,须为陈一凡解决后顾之忧。
然则,纵是她亦未能料知,这场琉璃血案的风暴,方才初露其狰狞獠牙。
【第3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