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平息带来的短暂宁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喘息,珍贵而易碎。御笔亲书的“仁心妙术”匾额还散发着新鲜的墨香与荣耀,一道来自宫中的口谕便悄然而至——皇帝召见宸王妃。
消息传来时,苏晚晚正在翻阅那几本太医手札,指尖还沾着墨迹。她执书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来了。】她心下默道。皇帝的赏赐固然风光,但这突如其来的单独召见,恐怕才是真正的考验。赏赐是给天下人看的,而这番召见,才是皇帝真正想看看,他这个儿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放下书卷,缓缓起身。翠儿连忙上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小姐,皇上他……为何突然召见?”
苏晚晚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那张尚显稚嫩,却已在接连风波中淬炼出几分沉静的面容。“更衣,梳妆。”
她选了一身庄重却不失柔和的湖蓝色宫装,料子是上次赏赐的蜀锦,光泽内敛。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了那支碧玉七宝玲珑簪和两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淡扫蛾眉,薄施胭脂,力求在端庄稳重中,透出几分符合她年龄的温婉。她不能显得过于精明,那会引来猜忌;也不能显得过于怯懦,那会坐实“德不配位”的流言。
临出门前,她在院中遇到了似乎正要外出的萧景玄。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目光在她精心打扮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深邃难辨。
“父皇召见,问什么,答什么便是。”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苏晚晚却清晰地“听”到了他未出口的心声:【……机灵点,别被人套了话去。老头子心思深得很。】
她心头微暖,垂首应道:“是,晚晚明白。”
他没有再多言,径直与她擦肩而过。那份看似冷漠的提醒,却像一粒定心丸,让她略微安定了些。
乘坐王府的马车进入宫城,穿过一道道巍峨的宫门,苏晚晚的心也随着那车轮的滚动一点点提起。皇宫的肃穆与威压,远非王府可比。随处可见巡逻的禁军,眼神锐利,气氛凝滞。
在内侍的引导下,她来到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养心殿西暖阁。内侍通传后,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书墨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
苏晚晚低眉顺眼,迈着标准的宫步,走入殿内,在距离御案数步之遥的地方,依礼跪下,声音清晰而恭顺:“臣媳苏氏,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谢父皇。”苏晚晚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睑,不敢直视天颜,只能看到御案下明黄色的袍角和那双绣着金龙的靴子。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晚晚依言,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依旧恭敬地落在御案边缘,不敢与皇帝对视。她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如同实质,让她后背微微发紧。
【嗯,模样倒是周正,比画像上更显沉静些。】皇帝打量着跪在下方的女子。确实不像传闻中那般怯懦不堪,但也看不出太多特别之处。
“此次京城时疫,你于榆林坊所为,朕已听闻。”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像是在话家常,“那些防疫之法,颇为新颖有效,连周院判都赞不绝口。朕很好奇,你一个深闺女子,从何处学得这些?”
来了!核心问题!
苏晚晚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声音温软地回道:“回父皇,臣媳不敢居功。那些法子,一部分是臣媳生母柳氏出身医户,自幼耳濡目染,略知些皮毛;另一部分,是臣媳翻阅王府库藏的前朝太医手札,结合坊间实际情况,与诸位大夫商议后,胡乱琢磨出来的。当不得周院判如此盛赞,不过是形势所迫,竭尽全力罢了。”
她将功劳推给生母的出身和王府的藏书,强调是“胡乱琢磨”、“形势所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听不出丝毫破绽。
皇帝目光微凝,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了敲。【医户之后?这倒未曾细查。老七府上的藏书……】他确实知道宸王府藏书颇丰。
“哦?看来朕的皇儿,府上倒是藏了不少宝贝。”皇帝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赞是讽,“你倒是个肯用心的。听闻你还不顾自身安危,亲入疫区,为百姓诊治?”
“臣媳惶恐。”苏晚晚连忙道,“臣媳只是略通岐黄,见百姓受苦,心中难安。且王爷常教导,既在其位,当谋其政。臣媳身为王妃,受百姓奉养,危难之时,略尽绵力,乃是本分,不敢言功。”
她再次将萧景玄抬了出来,表明自己的行为是遵从王府教诲,是“本分”。
皇帝看着她低眉顺眼、言辞谨慎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这番对答,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能力来源,又彰显了仁德之心,还不忘烘托宸王,实在是……挑不出错处。
太完美了,反而让他心底那丝疑虑更深了些。一个庶女,真有如此见识和胆魄?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他沉默了片刻,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苏晚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但她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连呼吸都控制得极其平稳。
“嗯,不骄不躁,知本分,是好事。”良久,皇帝才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日后在王府,当好生辅佐景玄,谨守妇德,莫要辜负朕与你母妃的期望。”
“是,臣媳谨记父皇教诲。”苏晚晚恭声应下。
“退下吧。”
“臣媳告退。”
苏晚晚再次行礼,然后低着头,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暖阁。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审视目光,她才感觉周身一松,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站在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飞檐,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心中并无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皇帝的召见,看似只是寻常的关怀与询问,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平和语气下的试探与深不见底的猜疑。
【帝心……果然难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次,她算是勉强过关了。但下一次呢?
她抬头,望向宫墙外宸王府的方向。那条看似暂时安稳的咸鱼之路,底下潜藏的暗流,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汹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