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早有内侍恭敬等候。按照规制,亲王仪仗需在此处停下,萧景玄与苏晚晚换乘了宫内准备的软轿,朝着举行夜宴的宫殿行去。
越往深处,皇城的肃穆与威严便愈发迫人。朱红的高墙仿佛没有尽头,琉璃瓦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金光。随处可见巡逻的禁军,甲胄森然,眼神锐利。偶尔有穿着各色品级宫装的太监宫女垂首疾行,如同无声的溪流。
苏晚晚坐在微微摇晃的软轿中,手心不断渗出冷汗。她强迫自己回忆严嬷嬷教导的礼仪,反复默念萧景玄那两句简短的提醒,试图压下翻涌的恐惧。
抵达设宴的宫殿时,殿内已是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脂粉香气。先到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华章的热闹景象。
然而,当萧景玄与苏晚晚一前一后踏入殿门时,这片热闹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冰粒,瞬间凝滞了一瞬。
几乎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都齐刷刷地聚焦了过来。准确地说,是聚焦在了萧景玄身上,以及他身后那个穿着王妃礼服、低眉顺眼、陌生而苍白的女子身上。
宸王萧景玄,本就是朝堂上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军权在握,战功赫赫,却也凶名在外,令人畏惧。而他的婚事,尤其是“替嫁”的传闻,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此刻正主登场,自然引来了无数探究。
苏晚晚感觉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眼睫低垂,视线落在前方萧景玄那玄色的衣摆上,亦步亦趋,不敢有半分差错。
萧景玄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他面色冷峻,步伐沉稳,径直走向属于亲王的上首位置。所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道路,无人敢上前攀谈,甚至连与之对视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苏晚晚紧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这气场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也将那些过于直白的打量和议论隔绝了几分。
然而,屏障并非万能。
当他们在宫人引导下,在位置上坐定时,一些细微的、压抑着的议论声,还是如同蚊蚋般,钻入了苏晚晚敏锐的耳朵。
“瞧,那就是宸王妃?”
“看着倒是挺温顺,就是这脸色……也太苍白了些。”
“听说只是个庶女,苏尚书真是……好胆量。”
“嘘!慎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些声音让苏晚晚如坐针毡,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刻意的娇笑声传来。几位衣着华丽、珠翠满头的年轻女子相携着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穿着樱红色蹙金长裙,容貌娇艳,眉眼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傲气,正是吏部尚书之女林婉儿。其父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与苏明远政见多有不合,林家与苏家也素无往来。
林婉儿的目光先是落在萧景玄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倾慕,随即转向他身旁的苏晚晚时,那眼神瞬间变得轻蔑而挑剔。
她袅袅婷婷地上前几步,对着萧景玄盈盈一拜,声音娇柔:“臣女林婉儿,参见宸王殿下。”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
萧景玄眼皮都未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嗯”声,算是回应。
林婉儿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淡,也不在意,转而将目光完全投向了苏晚晚,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这位便是新入府的宸王妃姐姐吧?果然……气质独特。”她刻意拉长了“独特”二字,目光在苏晚晚过于朴素的发簪(相较于其他贵女的满头珠翠)和苍白的脸上扫过,意味不言而喻。
她身旁的几位贵女也纷纷掩口轻笑,眼神中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她就知道,躲不过。
她按捺住加快的心跳,按照礼仪,站起身,微微屈膝还礼,声音尽量平稳:“林小姐。”
“姐姐不必多礼。”林婉儿故作亲热地上前,想要拉住苏晚晚的手,却被苏晚晚不着痕迹地避开。她也不恼,依旧笑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清:
“说起来,苏尚书府上的玲珑姐姐,与臣女曾是手帕交,才情品貌皆是京城翘楚。只可惜……”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在苏晚晚身上转了一圈,“听闻玲珑姐姐身子不适,未能出嫁。倒是让姐姐您……得了这泼天的富贵。只是不知,姐姐在苏府时,可曾学过如何打理王府,应对这般场面?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妹妹,妹妹定当知无不言。”
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字字诛心。先是点明苏晚晚庶女的身份和“替嫁”的事实,接着质疑她的能力和教养,将她置于一个尴尬无比的境地。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些,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苏晚晚身上,等着看这位“飞上枝头”的庶女如何出丑。
翠儿在一旁气得脸色通红,却又不敢出声。
苏晚晚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甲陷入掌心。羞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的脸颊,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动怒,更不能失态。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用一个尽量不得罪人、又能维持体面的方式回应这刁难。
然而,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比她更快地响了起来,如同寒流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本王的王妃,何时轮到你来指点?”
萧景玄依旧端坐着,甚至没有看林婉儿一眼,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就是这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林婉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连她身旁那些原本还在窃笑的贵女们也瞬间噤若寒蝉,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整个这一片区域,霎时鸦雀无声。
【聒噪。】苏晚晚清晰地听到了他内心的不耐与厌烦。
萧景玄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万年寒冰,扫过林婉儿瞬间惨白的脸,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
但那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却让林婉儿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这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传闻中暴戾嗜血的宸王!她刚才,竟然敢在他的面前,刁难他的王妃?!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慌忙低下头,声音发颤:“臣、臣女失言,请王爷恕罪!”
萧景玄没再理会她,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林婉儿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仪态,拉着同样吓坏了的同伴,几乎是落荒而逃,再不敢往这个方向多看一眼。
周围那些探究、审视、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也在萧景玄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之后,悄然收敛了许多,至少不敢再那般明目张胆。
苏晚晚站在原地,看着林婉儿狼狈逃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眼眸、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的萧景玄,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他会开口。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直接、甚至堪称粗暴的方式,为她解围。
虽然方式冷硬,效果却立竿见影。
她缓缓坐回位置上,一直紧绷的后背,终于得以稍稍放松。袖中紧握的手,也慢慢松开,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这一次,她没有听到他内心有任何评价。他就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苏晚晚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宫宴之下,因为她,或者说,因为宸王妃这个身份,暗涌的波涛,绝不会就此停息。
而萧景玄这突如其来的维护,又将给她带来福兮祸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