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的钟声余韵彻底散去,夜重归静谧,只有西湖的微风偶尔拂过荷塘,带来细微的沙沙声。
白素贞见马小玲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似乎被那钟声所扰,便温声询问道:“仙姑,可是那钟声有何不妥?”
马小玲收回目光,眼神重新落在白素贞身上,那目光变得有些深邃难明,带着一丝审慎与考量。她并未直接回答白素贞的问题,而是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忽然问道:“白娘娘,你修行千年,历经风雨,可知这世间万物,诸般情念,于修道者而言,究竟是何物?”
白素贞微微一怔,不明白马小玲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她还是认真思索后答道:“回仙姑,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依素贞浅见,万物有灵,皆有其情。父母子女之亲情,朋友同道之友情,乃至…男女相悦之爱情,皆是生灵本性自然流露。我辈修行,并非要绝情绝性,化作顽石枯木,而是需明辨其真,驾驭其心,使情不为心障,反助道行。譬如见到百姓疾苦,生出慈悲救济之心,此情便可化为行善积德之动力;同道相交,志趣相投,彼此扶持,此情亦可化为共攀大道之助益。”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的,并且与她一直以来治病救人、积德行善的行为相符,更是为她与许仙的结合找到了一个“合乎道义”的理由。
一旁的小青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姐姐说得极有道理。
马小玲闻言,却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那笑容里似乎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说得不错,情非原罪,慈悲、友爱、乃至倾慕,皆可化为道途资粮。然,你可知这其中尺度,微妙至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是我等修行之人,寿元悠长,法力在身,一旦动情,其执念往往较凡人更为炽烈绵长,一旦沉溺,引发的业力反噬与劫数,亦远超凡人爱恨情仇之范畴。”
她目光扫过这精致典雅的白府花厅,缓缓道:“你在此地,与那许仙相公,悬壶济世,夫妻恩爱,看似神仙眷侣,合乎人情天道。但你可曾站得更高些,以修行者的眼光,跳出这方寸之地,观过自身气运命理之变化?”
白素贞心中一紧,隐隐感到马小玲将要触及她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甚至刻意忽略的问题。她勉强维持着镇定:“仙姑的意思是…”
马小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夜空中几颗略显晦暗、轨迹交织的星辰:“你看那处星宿,光芒暧昧,彼此牵引纠缠,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周围隐有暗翳丛生,更远处更有煞星光芒隐现,遥相呼应。此乃情丝深种,却亦劫气缠绕之象。”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白素贞:“白素贞,你身负千年道行,本应仙光清湛,气运绵长。然我观你,虽功德之力加身,却仍掩不住眉心一缕情孽煞气萦绕不散,且日益深重。你与那许仙的姻缘,背后恐非简单的才子佳人、报恩了缘那般纯粹。此段情缘,于你而言,恐已成劫数之开端。”
“劫数?”白素贞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反驳,“仙姑是否言重了?我与汉文他…我们是真心相爱,且从未害人,反而广积善缘…”
“劫数并非一定源于恶意。”马小玲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时,正是这‘真心’二字,最为致命。你只道是报恩,是良缘,可曾想过,天道循环,因果相报,其方式有万千种,为何偏偏是这最易令人沉溺的男女情爱?你只道是积德行善,可曾想过,一旦情障蒙心,你所行之事,究竟是为了慈悲众生,还是为了维护你那‘完美无瑕’的幻境与挚爱之人?”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白素贞的心上。她娇躯微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并非完全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只是每每刚起念头,便被对许仙的爱意与对现状的满足感强行压了下去。此刻被马小玲毫不留情地当面点破,她只觉得心慌意乱。
小青见状,忍不住插嘴道:“仙姑!我姐姐与姐夫是真心相待的!那许仙虽然是个傻书生,但待姐姐极好,为人也善良,这怎么会是劫数呢?”
“真心相待,善良老实,与他是否是你的劫数,并无直接关联。”马小玲看向小青,语气依旧平淡,“有时,恰恰是因为他这般好,这般无辜,一旦因你而卷入风波,遭受苦难,甚至…殒命,你所承受的因果业力与心魔反噬,才会愈发酷烈。更何况…”
她再次看向白素贞,眼神锐利如刀:“你当真以为,你以妖仙之身,嫁与凡人为妻,长久相伴,甚至妄图诞下子嗣,延绵后代,这逆反自然常规之事,天庭地府,各方大能,会始终视而不见?那金山寺的钟声,仅仅是用来涤荡夜空的吗?”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白素贞耳边!她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一直用“行善积德”来粉饰太平的隐患,被马小玲血淋淋地彻底撕开!
逆反常规!天庭地府!各方大能!
是啊,她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只要真心相爱,只要多做好事,就能抹平人妖殊途的天堑,就能让诸天神佛都对这“不合规矩”的姻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法海的存在,不就是最明确的警示吗?
想到许仙可能会因自己而遭受苦难,甚至…想到那可能存在的“各方大能”的干涉,白素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一片冰凉,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马小玲看着她深受震动的模样,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她语气稍缓,却依旧凝重:“我非是要你立刻断情绝爱,那于你道心而言,恐是更大的伤害。只是提醒你,需时刻警醒,莫要被情爱迷住了双眼,忘却了修行之根本,忘却了这世间尚有规则与劫难。道心若稳,情亦可为助力;道心若失,情便是穿肠毒药,万丈深渊。”
“你需仔细思量,你与许仙之情,究竟是助你超脱的红尘历练,还是…将你拖入无尽漩涡的业力枷锁。在你做出选择,或者劫难彻底爆发之前,务必想清楚,你千年苦修,所求的最终,到底是什么?是这一世短暂的人间情爱,还是那逍遥自在的仙道永恒?”
马小玲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白素贞的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她踉跄一下,跌坐在身后的绣墩上,眼神涣散,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与挣扎之中。
她爱许仙,深爱入骨,这份感情真实不虚。可马小玲的话,同样句句在理,直指要害,让她无法回避那潜藏的巨大风险。
一边是挚爱之人,一边是千年道途与潜在的灭顶之灾。
该如何抉择?
或者说,她真的有选择的余地吗?那所谓的“劫数”,似乎早已悄然降临,将她笼罩其中。
厅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白素贞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小青担忧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
马小玲静静地看着她,知道这番点拨已然足够。情劫之所以为劫,正在于其难以凭借外人三言两语便堪破放下。种子已经种下,能否萌芽,能否冲破迷障,最终还要看白素贞自己。
窗外,月色朦胧,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
而遥远的金山寺方向,在那一声钟鸣之后,重归寂静,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