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绝望的乐观主义者
云盘应用的图标是一个简约的云朵形状,此刻正闪烁着柔和的蓝色光晕,像一颗等待被触碰的心脏。林夏指尖轻点,没有密码弹窗,应用直接为她敞开了大门。
界面干净得近乎空旷。没有复杂的文件夹嵌套,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命名为“遗产”的文件夹躺在那里。名字带着吴浩一贯的自嘲,却又透着一丝郑重。
林夏点开了它。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单一文档,而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得与吴浩记忆中那间略显杂乱的出租屋形成了鲜明对比:
· 《“西西弗斯”的失败学.pdf》
· 《避坑指南(视频版)》文件夹
· 《最后的话.mp4》
她首先点开了那个pdF文档。文档的开篇宣言就抓住了她:
“献给所有在路上摔倒,或者正准备摔倒的你:
这不是一份成功学秘籍,这是九十九次失败的真实记录。如果我的跟头能让你看清前方哪怕一小块绊脚石,那这些摔出来的青紫,也算没白费。
—— 你们的朋友,失败的先行者,吴浩(西西弗斯)”
文档内容详实得令人咋舌。他记录了自己尝试过的每一个“风口”:
· 短视频博主: 从生活Vlog到知识科普,他分析了每个垂直领域的流量陷阱。“别信‘记录美好生活’那种鬼话,你得先定义平台算法认为的‘美好’。”
· 直播带货: 他列了一张Excel表,记录了他合作过的每一个小品牌,坑位费、佣金、实际销量、退货率……触目惊心。他甚至总结了一套“如何识别画饼商家”的话术。
· 跨境电商: 从选品、物流到客户投诉,他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自己如何被库存压垮,被一个差评毁掉整个店铺评分。
· 加密货币: 这部分他写得最简略,只有一行加粗的红字:“远离你不理解的投机,那是披着科技外衣的赌博。我输掉了最后一点积蓄。”
文字间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自我剖析。他用数据和流程图,将自己的每一次失败拆解、归因。这哪里是什么“失败者日记”,这分明是一份用真金白银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沉甸甸的《当代青年创业防骗实用手册》。
林夏看得入神,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她能感受到,在那些自嘲和幽默的文字背后,是无数次深夜的崩溃与重建,是砸在墙上又默默擦掉的眼泪,是无数次“算了”与“再试一次”的激烈搏斗。
她接着点开了视频文件夹。里面的视频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像一部个人编年史。
早期的视频里,吴浩对着镜头还有些青涩和紧张,但眼睛里闪着光,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兄弟们,今天是我做短视频第一天!目标是半年内粉丝破十万!加油!”
中期的视频,他显得疲惫了许多,但仍在努力分析数据,调整内容方向。“流量好像有点起色了,虽然评论区还是骂得多……不过没关系,黑红也是红嘛!”
后期的视频,背景常常是深夜的出租屋,他穿着松垮的t恤,眼下的乌青明显,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挫败,但偶尔,还是会蹦出一两句不服输的调侃。“今天又是零收入的一天。泡面都涨价了,看来得研究一下如何用空气和水合成营养了,这说不定是下一个风口?”
这些视频,比冰冷的文字更具冲击力。林夏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在现实的不断捶打下,一点点磨去锋芒,却始终没有完全熄灭眼底那点微弱的火种。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个名为《最后的话.mp4》的视频。
视频里的吴浩,似乎刚刚收拾过自己,头发整齐,穿着干净的衬衫,坐在电脑前。背景是他那间熟悉的出租屋,但比记忆碎片中看到的要整洁许多。
他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哈喽,下一个拿到这个号码,看到这些的你。”他对着镜头挥了挥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嗯,换个活法了。可能是回老家找了个班上,也可能是换个城市从头再来。谁知道呢?”
“这个号码,还有‘山河渡客’这个账号,跟我挺久了。它看着我起高楼,看着我楼塌了。”他笑了笑,指了指屏幕,“这里面存着的,是我这几年所有的‘奋斗史’,或者说,‘扑街史’。”
“我试过了所有我能想到的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直到头破血流。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倔。我自己觉得吧,我可能就是个‘绝望的乐观主义者’——明明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要去试试,万一呢?”
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目光变得悠远:“我注销账号,不是因为它不好。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承载了太多东西,不该只跟着我一起沉没。它应该去往下一个地方,遇见下一个人,见证新的故事。”
“我是第99个放弃的。”他重复了那条最后的动态,眼神却不再有当时的灰暗,反而带着一种托付的郑重,“但我希望,你是第100个坚持的。坚持什么都可以,坚持你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
“这些我留下的‘遗产’,如果你觉得有用,就拿去用。如果觉得是垃圾,就删掉它。怎么处理,随你。”他耸耸肩,最后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甚至有些灿烂的笑容,“祝你好运,陌生的朋友。也祝我……嗯,祝我找到新的石头,或者,干脆躺在山下晒太阳也挺好。”
“再见。”
视频到此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林夏久久没有动弹。房间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绝望的乐观主义者……”她喃喃自语。
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失败彻底击垮、充满怨气的灵魂。但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依然能整理好衣衫,微笑着与过去告别,甚至不忘将散落的“路标”留给后来者的、温柔而强大的人。
他不是绝望,他是与绝望达成了和解。他不是放弃,他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坚持。
这份“遗产”,价值连城。
林夏关掉云盘,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依旧喧嚣,无数个“吴浩”正在各自的战场上奋战或休整。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仅要让这份日记“找到需要它的人”,她要以“山河渡客”的名义,让这份在失败中淬炼出的、带着体温的“希望”,去往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