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还是去歇歇吧,您守了整整一夜,身体会吃不消的。”
徐骋对老管家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坐在徐祈的灵堂中一言不发,不吃也不喝,急得下人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岳丈,”魏冉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沧桑了许多,他端着食盘走进来对徐骋说,“您吃些东西吧,小祈应当也不想见您如此。”
徐骋先是一愣,然后端起食盘中的热粥一口一口地往下吞,只是他一直低着头,便没人看见那滚落至碗中的泪水。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徐骋终于收拾好情绪抬起头,看着跟他一样好不到哪儿去的魏冉道:“去歇歇吧,还有孩子需要你照顾。”
魏冉叹了口气:“小妹将他抱去哄着了,她也一整夜没合眼,先让他们先歇吧。”
徐骋站起来拍了拍魏冉的肩膀说:“辛苦你了。”然后在人的搀扶下离开了灵堂。
“姑父……”
魏冉正站在徐祈的棺前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周唯,他强撑着精神笑了笑说:“殿下怎么来了?下着雪多危险。”
周唯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道:“再危险也要来啊。”
“你姑母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话音未落便突然有下人闯进来,神色慌张地对魏冉说:“姑爷,王爷晕倒了!”
“什么!”魏冉心下一惊,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徐祈从小就乖巧懂事,徐骋对她很是偏爱,如今她猝然离世,对徐骋当真是个不小的打击。
“可请大夫了?”周唯问道。
“回王爷,已经去请了,还有……”
“还有什么?”
下人皱着眉一脸担忧地对魏冉说:“二小姐让人给皇城传信了……”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一惊,漠北王府一向不参与朝堂争斗,与皇城唯一的联系就是周懿。方才下人说徐娇往皇城传了信,定是徐骋授意的,至于为什么非要传信给周懿,想必只有一种可能——徐骋想见挚友最后一面。
魏冉一边要照顾孩子,一边要处理府中各种事务,实在是分身乏术,徐娇又在徐骋床前伺候,不敢分心,所以这夜守灵的事就交给了周唯。
周唯跪在蒲团上将燃尽的香取出,又重新换上三支,低声道:“姑母,一路走好,下辈子还做唯儿的姑母可好?”
当年沈清风战死,沈清瑶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处理之后的各种事务,直到迦止国败落的消息传来才终于放下心事似的轰然倒下。
只是主子倒下的太突然,周唯年幼,难免有人因此生出别的心思。徐祈就在那时拖着病体,带着魏冉漠北王府的私兵千里迢迢从漠北赶到咸安,这才压下了那些异心昭昭的人。
这份恩情周唯记挂至今,要说周旻生前和徐祈也不是多亲厚,到他这里更是没有了多少血缘关系,可徐祈还是事事照拂,处处关心,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疼。
只可惜红颜薄命,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回报,徐祈便撒手人寰,当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王爷,”苏未闻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个披风披在周唯肩上说,“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周唯握了握苏未闻冰凉的手,然后放在嘴边哈气给他暖着:“手这么冰,你别在这儿了,进屋去吧。”
“无妨,两个人总归还有个依靠,”苏未闻跪在周唯身边,将他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说,“王爷累了就靠过来吧,我在。”
周唯疲惫地倒在苏未闻肩头小声道:“姑母红颜薄命,她明明还有大把的时光。”
“人生总是充满意外,我们谁也无法预知未来,”苏未闻伸手摸了摸周唯冰凉的侧脸,“可小世子很健康,她的生命也算得到了延续,不是吗?”
“人没了就是没了,怎么延续都不是她,人死如灯灭,对她的爱也好恨也罢,都只是一时的,时间一久自然都会忘却,除了亲者,外人便只能看得到那些所谓的延续,谁还会记得她是谁?”
苏未闻也莫名其妙地被周唯悲伤的情绪感染,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希望能以此传递一些安慰。
到了徐祈出殡的那天,徐骋和魏冉已经沧桑地不成样子,特别是徐骋,亲手送走了妹妹和发妻后,又在满头白发时送走了自己的女儿,那在最艰难时一力扛起定北军的大将军仿佛瞬间被压塌了脊梁一般,神采不复。
三日后周懿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到达了漠北王府,此时的徐骋已经一病不起,用大夫的话来说就是在熬日子,等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也就算到头了。
“你来了,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周懿也是古稀的年纪,腿脚不似从前那般利索,在徐娇的搀扶下走到徐骋床前坐定,打趣道:“你传信,我自然得忙不迭赶来啊。”
徐骋这才露出了最近几日唯一的一个笑容:“真搞不明白,你一孤家寡人怎么还能过得这么自在。”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说话不中听,”周懿埋怨道,“看不起孤家寡人啊。”
“看不起。”
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笑起来,这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都还年少的时候,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和韬光养晦的落魄皇太孙,他们一同筹谋造反,也因徐骁的死决裂,可当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时才发现,他们还真的都是孤家寡人。
“想想啊,咱们认识……得有五十年了吧。”
“有了,”周懿有些出神地想,“那时候娆儿才五六岁,在东宫走丢了,哭着鼻子到处找哥哥呢。”
徐骋佯装愠怒道:“然后呢?你说带她找哥哥,怎么找来找去倒是把人给我拐跑了?”
周懿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出神好久后才说到:“对,是我的错,这次我认。”
“阿懿,”徐骋突然收敛的笑容,看着屋顶喃喃道,“以前父王说徐家的男人命格太硬不是好事,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我十多岁时没了母亲,后来没了妹妹,没了妻子,如今连女儿都留不住……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周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跟着叹口气,拍了拍徐骋的肩以示安慰。
徐骋看了眼候在门外的徐娇,对周懿道:“见到阿娇了,如何,像吗?”
周懿点点头:“像。”
“越来越像,尤其是她披着战甲的样子,就好像娆儿还跟我在军中一样,”说着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可就是这样我才越来越怕,我怕她走娆儿的老路。”
“可你能如何呢?”周懿摇摇头,“娆儿的路走不通,祈儿的路也走不通啊。”
“是啊,都走不通,”徐骋盯着周懿,第一次主动开口求他,“眼下我没时间再管着她了,只求她能过得舒心,可以吗?”
周懿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表示他应下了挚友最后的嘱托。
徐骋睡下后周懿轻轻退了出来,徐娇有些担心地问:“姑父,父王歇下了?”
“嗯。”
徐娇似乎也不像从前那般咋咋呼呼,低着头,很是沉默。
“阿娇,”周懿突然道,“按照你的心意活,你父亲挣下这些功勋不是为了让他的女儿们苦苦经营的,别给自己太多负担。”
“姑父……”徐娇这几天忙的晕头转向,眼下听到周懿的话才有了想哭的冲动,于是嘴一憋哽咽道,“可我若扛不起这漠北王府该如何?”
周懿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徐娇的头,又觉姑娘长大了,得避嫌,于是只好作罢,把手背在身后道:“扛不起就不扛了,做你的女将军不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王爷,二小姐当真能放下漠北王府不管吗?”
周唯和苏未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摇摇头道:“自然不能,漠北王府绵延了几代人的荣耀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那不过是皇爷爷用来宽慰小姑母的话罢了,身在其位就要担起那份责任,权力可以不要,但责任可不是说抛就能抛下的。”
“就像肃西对你一样吗?你不能不要。”
“也不全是吧,”周唯想了想说,“我终究是姓周的,大不了皇帝废了我,然后赏我一套宅子颐养天年,就当皇家养了个米虫。可徐家不一样,异姓王若没了那头衔,几代人苦守的荣耀可就烟消云散了。”
苏未闻看着徐娇一个人发呆的样子突然道:“要这权势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寻常布衣过得逍遥自在。”
“意义嘛自然还是有的,”周唯若有所指地看着苏未闻说,“比如,有我护着,定然没人敢欺负你。”
苏未闻心想,你自己都是个靠父母舅舅荣耀过生活的二世祖,还想护着我?
“若是王爷自己要欺负我该如何?”
这本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不知周唯想到了什么,突然面红耳赤起来,把自己臊的扭头就跑,惹得苏未闻摸不着头脑。
本以为徐骋只是像以往那样卧床养一段时日就会慢慢好起来,可谁也没想到,短短三日后,徐骋竟一觉不醒,从此与世长辞,除却前一晚睡前跟徐娇说的那声晚安,竟再未留下只言片语。
异姓王薨逝是件需要昭告天下的大事,徐骋功勋卓着,自幼与周懿情同手足,因此他的丧礼便由周懿主持。
周懿神情肃穆,看着徐骋的牌位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按照定北军中的礼仪将酒碗摔得粉碎,高声道:“一路走好。”
徐骋出殡的当日来了不少官员和王侯,而最让人想不到的还是沈清瑶,但周懿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你也来了。”
沈清瑶屈膝行礼道:“是,漠北王于兄长有知遇之恩,儿臣特代他前来相送。”
“嗯,是得送送,”周懿抬抬手让沈清瑶站起来,“他确实待你哥哥很好。”
徐娇只在七年前沈清风的葬礼上见过沈清瑶一面,没想到七年过去,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冷淡,跟她哥哥还真是不一样。
“皇嫂特意前来相送,阿娇不胜感激。”
沈清瑶握住徐娇的手说:“漠北王府于我沈家有大恩,日后若有需要,我定全力以赴。”
一个月内漠北王府办了两场丧礼,徐娇本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二小姐,如今却孤身一人被迫继承了王位,自此永远被捆缚在这王位之上,没有自由,没有梦想,独自将偌大的王府扛在肩上,一生与漠北徐家的荣耀共沉沦。
徐娇接过圣旨继承王位的当日,周懿看着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姑娘终究还是要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