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天冷,您注意身子。”
玉清拿着厚厚的披肩裹住错拉汝赤,只是她比错拉汝赤矮一头,披肩没来得及搭上便滑落了下来,两人都下意识伸手去拉,于是两只手就这么莫名其妙搭在了一处。
“你们在做什么!”
周唯一进门就看到两人暧昧不清的模样,顿时醋意大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拽开披肩丢在地上,质问到:“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玉清跪在地上忙道:“启禀陛下,天气冷,奴婢给殿下添件衣裳,请陛下明鉴!”
“朕在问你!”周唯盯着错拉汝赤,牙齿咬的吱吱作响。
错拉汝赤弓腰行礼,恭恭敬敬地回话:“回陛下,就是玉清说的那样。”
不是冷言冷语就是这样恭敬守礼,周唯真的要被错拉汝赤气死了,怎么跟宫女在一起的时候就有说有笑,对他就是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他究竟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周唯钳住错拉汝赤的手腕就把人往寝殿拉,看来想见到他的活人气,就只有在床榻间狠狠作弄这一条路!
“不……我不要……”
错拉汝赤慌乱地推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拒绝的神色狠狠刺痛了周唯的心,他不由得加重了动作,却在对上错拉汝赤含着泪的眸子时身体一僵,颇有些无措地问:“你怎么了?”
“别碰我。”
周唯重重呼出一口气,强压着火气说:“你就这么不愿朕碰你?”
错拉汝赤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推他,周唯狠狠一拳捶在他枕边,然后翻身下床负气离开。
行至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扭头盯着坐在床边出神的人,问:“听闻你身体不适,太医可来看过?”
许久等不到回应,周唯也不愿再等,伸手拉开门迈步往外走。
就在这时腰间突然环上来一双手,后边那人紧紧贴上来,让周唯离开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他觉得后腰有什么抵着自己,错拉汝赤清瘦,腰更是不盈一握,何时有这么多的赘肉了?
一个不可能的猜测涌入脑海,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转过身,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被宽松衣袍遮住的小腹上,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居然真是微微隆起的。
“你……”这一刻周唯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不敢置信地问,“几个月了?”
“四个月。”
原来是真的……周唯将错拉汝赤紧紧抱在怀里,这些年他有过很多孩子,可从未如此情难自控过,因为他知道,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个。
“为什么不告诉我?”
“之前胎相不稳。”
错拉汝赤发誓,这绝对是他说过最离谱的谎,也是最不走心的,可没想到周唯真信了,没有追问哪怕一句,只是满眼激动地摸着他的肚子,似乎很是期待这个小东西的降生。
看他这样错拉汝赤就放心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绝望,不过是失望累积到了一定程度的结果罢了,如果周唯真的在意,那太医院的病案早早就能落在他手里,如果他真的还爱自己,就不会眼见自己憔悴不堪却只是轻飘飘问一句“怎么了”,如果他真的爱自己,就不会做出跟赫连昭阳一样的选择……他明明知道自己最怕什么,却还是用残忍的事实告诉他,雪山神殿的惩罚,永远不会消失。
“阿唯,”错拉汝赤抬手摸着周唯的侧脸,轻声叫着这个几乎陌生的名字,小声说,“留下来陪陪我。”
果然,愧疚的神色快要从周唯的脸上溢出来,错拉汝赤心想,这么多年他还是只吃这套,示弱,再装装可怜,他就能对你百依百顺,他跟赫连昭阳简直一模一样,虚伪,又残忍。
两人和好后,周唯没再临幸过一个妃子,错拉汝赤的态度也软了不少,没再提迦止国的事,也没再追究周唯如何背着他将阿古拉处死,甚至没再插手过政务,两人之间的隔阂仿佛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又回到了曾经亲密无间的样子。
他们拥抱,亲吻,缠绵悱恻,形影不离,周唯眼中溢出的爱意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无论现实如何,我爱你依旧。
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错拉汝赤站在子胥湖边,看着四方错落有致的宫殿,这宫里有大小妃嫔十六个,四个皇子,三个公主,都是活生生刻在他心上的刀口。
他已经记不清周唯第一次临幸别人时自己是什么感觉了,他只记得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吵架,周唯的女人越来越多,孩子一个接一个,赫连昭阳死前说的话不停在他耳边萦绕:叛人者人恒叛之,你背叛了自己在雪山神殿的誓言,你会受到惩罚。
他扭头看向湖心亭不知在听王传辛说什么的周唯,嘴角始终勾着笑,喃喃自语道:“雪山神殿的惩罚……是我咎由自取。”
“累吗?”周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解下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他身上,握着他冰凉的双手呵气,问,“要回去还是再去别处逛逛?”
还是这么体贴温柔,原来他一直知道自己怀念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不屑于给而已。
“把囿院散了吧,”错拉汝赤看着周唯的动作突然说,“太医说孕期不能沾那些不干净的,对孩子不好。”
周唯宠溺地笑了笑,说:“好,都依你,我这就让人把那地方处理干净。”
错拉汝赤点点头,转身隐去嘴角讽刺的笑意,继续道:“还有小白,把它的尸骨烧了吧,洒在护城河里,那小东西喜欢乱跑,刚好让他顺着河流四处跑跑。”
周唯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将这一切归因于孕期性情大变,没作他想便差人按照错拉汝赤的意思办了,只是他没想到,开了这个头,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南林马场我不喜欢了,让人铲了。”
“凤辞宫的瓦太旧了。”
“花园的鸢尾花香气太浓,熏得我头疼。”
“子胥湖的黑天鹅,换掉。”
“这个玉佩,这些首饰,都拿走。”
……
周唯咬着牙忍着错拉汝赤一次次的无理取闹,却丝毫没有发现,错拉汝赤让人换掉的所有,都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囿院养着他最爱的毛茸茸,小白是他的爱宠,南林马场是他放松发泄的地方,凤辞宫的屋顶是他喝醉后仰望星空的地方,鸢尾花是周唯送他的礼物,黑天鹅是他闲来无事喜欢去喂的,玉佩首饰也是只属于他的……他在残忍地抹除宫里一切与他有关的痕迹,因为,他为雪山神殿的背叛者想到了一个赎罪的方法。
两个月过去,错拉汝赤的肚子大了不少,太医说孩子很健康,周唯听后很高兴,给了太医不少赏赐,错拉汝赤也跟着笑意满满,就好像他真的在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阿鸢,我们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比较好?”周唯整天捧着书在寝殿里走来走去,想了无数个名字,但都不满意,“眼看着没多久了,得抓紧想啊。”
“你定就好。”
错拉汝赤淡淡地回应,因为他知道,这都是无用功,所以没必要为此耗费心力。
周唯对他冷淡的态度很是不满,但想着他怀孕辛苦,所以没再说什么。
这时候玉清端着一碗药走进来,与错拉汝赤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停在原地。当时周唯只顾着给孩子起名,丝毫没注意玉清的慌乱与无助,也没看到错拉汝赤充满逼迫与警告的眼神。
玉清将药碗递过去,死死咬着下嘴唇说:“殿下,您的安胎药……”
错拉汝赤伸手接过,却发现这丫头还紧紧握着碗的边缘,一个劲儿盯着他,眼中满是哀求。
错拉汝赤对此视若无睹,强行抓过药碗将药一饮而尽,罕有地笑了笑说:“我跟陛下说几句话,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是,”玉清扑通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道,“奴婢遵命。”
等她出去后周唯忍不住打趣:“你们主仆平时都行这么大礼?”
错拉汝赤笑着摇摇头,他今天仿佛格外爱笑,连带着周唯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你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想跟你说点悄悄话,”错拉汝赤给周唯添满一杯茶,说,“这茶饼是祁慕焱当年从一个茶商那里得到的,说是人家祖传的传家宝,但你知道我的,比起汉人的茶,我更喜欢烈酒,可没想到这些年慢慢学着品茶,竟也逐渐品出些滋味。”
这么多年过去,错拉汝赤在后宫的处境周唯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他选择了回避,此时难免有些愧疚,竟逼得一个如风般自由的人开始耐着性子品茶了。
“这些年委屈你了,对不住。”
刚刚喝下的药开始起效,小腹一阵一阵绞痛,错拉汝赤不由得紧紧攥住自己的衣摆,说:“茶要用沸水冲泡,沸水注入的一瞬间茶香四溢,一下勾住了我的心神,但沸水却入不了口,只得等它凉一凉,可偏偏我总把握不好度,三两下的就凉了,喝下去只觉得苦,哪里还有最初的清香?”
周唯终于品出点不对劲,不禁冷了脸色,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悄悄话,”错拉汝赤的额角开始出现细密的汗珠,他抬起头面色苍白地盯着周唯,语焉不详道,“埋在我心底的话。”
“你怎么了?是孩子……”
周唯想要去抓他的手腕探脉,却被错拉汝赤躲过,一根银针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仅仅一瞬,周唯便被他封住了筋脉,动弹不得。
“错拉汝赤!你到底想做什么?”周唯明显有了怒意,奈何根本动不了。
错拉汝赤跌跌撞撞走过去插上门闩,腹痛难忍的他根本无法站立,他终究还是高估自己了,只能狼狈地坐在周唯对面与他一臂之隔的地方,他把手腕伸过去搭在周唯的手上,问:“还能感觉到我的心跳吗?我现在这样,是不是跟死了也没差别?”
“阿鸢,别闹了,”周唯不得已放柔了语气,“有话我们好好说。”
“当年就是这样,肃王府院中的桌边,我们对坐着,那是我第一次察觉自己对你动了心,”错拉汝赤疼的满头大汗,一手捂着肚子,手指扣着桌边,连指尖都泛白,顿了顿继续道,“阿唯,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女子的玉体是不是比我这怪物的身子更吸引你?否则你怎么会不要我了呢?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我以为我们能有一辈子,你为什么突然就不要我了?”
“我没有不要你!”周唯终于开始慌了,他知道有恃无恐的放纵到了头,眼下是他该还债的时候了,“阿鸢,我爱你,你别犯傻,先解开我,或者让玉清宣太医……”
说着说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说:“玉清给你的药?”
一股洪流喷涌而出,错拉汝赤觉得那大概是他的孩子,刻骨的疼痛顺着脊柱直直刺入心脏,生生将他捅了个对穿,他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说:“我的心好疼,我常常会想你跟谁在一起?跟她做什么?你为什么喜欢她?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想留住你,可我争不过她们,所以我悄悄停了药,现在我也有了孩子,你果然回来了,回到我身边……可我知道,你爱的是这个孩子,不是我……”
疼痛已经让他开始意识不清,浓重的血腥味传来,他的孩子要走了。
周唯骇然,想冲破穴道可又不知道错拉汝赤使了什么法子,他的所有尝试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的生命一点点流逝,随之而来的,便是足以吞没他的恐惧。
“阿鸢,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不爱你,我爱你,真的,我只爱你,”周唯语无伦次地说,“听我的,让人宣太医,我以后都只有你,我把后宫散了,让她们都走,好不好?”
“叛人者人恒叛之……”错拉汝赤吃力地抬眼看着周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喃喃着这一句,眼中是让周唯肝胆俱裂的决绝,他笑着说,“自从遇见你,我便不信神了,你就是我全部的信仰……叛神,叛国,叛主,我这样的人,罪无可恕,是要下地狱的……阿唯,我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去赎罪了,我要让他知道,背叛者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周唯终于冲破了银针的束缚,错拉汝赤却在这时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周唯伸出去的手跟错拉汝赤紧紧扣着桌边的手堪堪错过,就像他们两人的人生一样,都错过了。
“来人!宣太医!”
看着周唯惊慌失措扑过来的模样,错拉汝赤仿佛看到了那个冬天抱着他在雪中痛哭的少年郎,彼时周唯深爱着他,或许此时也是。
错拉汝赤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青色的衣服,这是他从没尝试过的颜色,但他觉得周唯应该会喜欢,并且能记一辈子。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这将是他和孩子送给周唯一辈子的噩梦,他抬手摸着周唯的鼻梁,不舍的描摹着他惊恐交加的轮廓,说:“如有来世,千万记得,你我并非良配,我也不要再爱上你……”
“不,阿鸢,”周唯声嘶力竭地大喊,“人都死哪儿去了!都给朕滚进来!”
“他们都被玉清遣散了,”错拉汝赤拽着周唯的袖子说,“阿唯,我好疼……”
周唯一咬牙:“我去叫太医!等我!”
错拉汝赤死死拽着他,眼前忽明忽暗,声音也变得朦胧,他迷迷糊糊地抓起周唯的手按在胸口,道:“没用的,这里疼,太医治不了……”
脸上突然变得湿漉漉的,错拉汝赤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泪,因为他的泪早就在无数个无人的夜晚流干了,所以这是周唯在哭,他为什么哭?令他厌烦的人终于要死了,不应该拍手叫好吗?
于是错拉汝赤撑着最后一口气,攀上周唯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语:“别哭,雪山神殿已经没有了,没有人可以惩罚你……”
“当时我们破门而入的时候,陛下正抱着刚刚去世的皇后枯坐在大殿中央,翻倒的蜡烛就在陛下手边,”多年后玉清回忆起这段往事,泪眼婆娑地说,“世人都觉得陛下是想通过纵火的方式逼我们现身,可我清楚,陛下是想殉情……没有人比他们更爱彼此,可他们是帝后,注定不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阿弥陀佛,”一个老僧突然出现打断了玉清的话,他与玉清擦肩而过,就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眼中无喜无悲,道,“愿施主福寿绵延,尤惜眼前人。”
事实上,他从来都只说这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碗堕胎药里还被皇后放了毒,”玉清看着坐在蒲团上捏着佛珠闭眼不语的老僧,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太累了,是真的不想再挣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