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暂缓的间隙,赤岩城的夜色重归沉寂。
揽月居内,沈若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一盏昏黄的鲛灯。
她刚处理完今日最后一份密报,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孕期的身子到底比往常更容易疲惫。
就在这时,室内角落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波动后,陆魁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没有像面对下属那般肃立,而是微微垂首,恭敬地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随时听候吩咐,又不会显得僭越。
“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只有在单独面对沈若时才会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如同坚冰边缘被悄然融化的一丝水汽。
沈若没有抬头,只是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自然的随意,这是她在顾宴和影老面前都不会完全展露的松懈:“回来了?玄冥渊那边有进展?”。
她对他深夜直接潜入揽月居内室的行为似乎早已习惯,这是一种建立在绝对掌控和特殊信任之上的亲密。
陆魁上前一步,依旧垂着眼,双手奉上一枚用特殊禁制封印的黑色玉简:“空间裂缝的波动节点已初步锁定三处,属下已派人日夜监控。另外,这是林家与幽冥宗近三个月来的秘密通讯记录副本,虽用了密文,但已被我们的人破译大半,足以证实他们早有勾结。”
他没有说为了拿到这些,听云阁折损了多少精锐暗探,也没有提自己为了探查那危险的空间节点,几次险些被紊乱的空间之力撕碎。
这些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不值一提。
沈若接过玉简,神识扫过,眼中寒芒一闪而逝。
她将玉简收起,这才抬眼看向陆魁。
灯光下,他坚毅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望向她时,收敛了所有的狠戾与冰冷,只剩下绝对的忠诚,以及……一丝深藏至几乎无法辨识的、超越了主仆的复杂情愫。
“做得很好。”沈若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辛苦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陆魁的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头垂得更低:“为小姐分忧,是陆魁本分。”
他的姿态始终恭敬,甚至带着自抑的卑微,那是源于神魂深处的禁制,以及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由恐惧、感激、仰望和陪伴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
他深知现在自己的身份,她是云端之上的明月,而他只是泥沼中仰望着月光的毒龙,能得她一丝信任,为她扫清前路障碍,已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目前不敢,也从未想过逾越。
沈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她对他,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不仅仅是依靠禁制,还有痴情同心符对他感情牵制。
这种掌控,让她在他面前可以卸下部分心防,展露一丝真实的疲惫与依赖,尽管这依赖,是建立在利用和价值之上。
“赤岩城近日也不太平,林家派来的老鼠,清理得不错。”她像是随口提起,带着赞许。
“任何威胁到小姐安危的存在,都该死。”陆魁的回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这份毫不犹豫的狠辣,正是沈若最需要他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在室内流淌。
一种无需言语过多解释的默契弥漫在两人之间。
沈若知晓他隐藏在恭敬下的所有心思,而陆魁也明白,自己唯一能靠近她的方式,就是成为她手中最锋利、最听话的刀。
“接下来,重点盯住三长老和林汝州的直接联系渠道。”沈若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清冷,“我需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具体计划。”
“是。”陆魁毫不犹豫地应下。
“去吧,一切小心。”沈若挥了挥手,重新拿起另一枚玉简,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的、汇报完工作便该离开的下属。
陆魁再次躬身,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室内恢复了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北荒阴影世界的冰冷气息,证明着方才那超越寻常主仆的亲密交汇。
沈若摩挲着手中的玉简,眼神幽深。
陆魁这把刀,她用得愈发顺手,也愈发……需要谨慎掌控。
这份建立在绝对忠诚和复杂情感上的亲密,是她暗夜中的利刃,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她需要他的力量,但绝不会让自己被这力量所反噬。
赤岩城刚刚经历了一番内部清洗与外部威慑,表面看似恢复了铁板一块,但沈若深知,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她最不愿面对的一道阴影,终究还是降临了。
这一日,赤岩城护城大阵之外,空间一阵扭曲,一艘悬挂着中州林家旗帜的华丽飞舟破云而出,毫不掩饰其磅礴的气势。
飞舟舱门开启,林汝州一身锦袍,面容冷峻,他父亲林啸天闭关,他暂代家主之职,在一众林家高手的簇拥下,凌空踏步,声音如同滚雷,传遍整个赤岩城:
“中州林家家主林汝州,前来探望我林家血脉,接我儿林宸归宗!”
声音落下,赤岩城内外一片哗然!
无数道惊愕、疑惑、探寻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揽月居。
盟主夫人……竟然与林家家主有旧?还有一位名为林宸的子嗣?
沈若在揽月居内听到这个声音,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心里的担忧变成现实了,林汝州果然趁机发难了。
宸儿的存在,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也是林汝州手中最有力的一张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顾宴失踪,幻影盟内忧外患,若此时与林家彻底撕破脸,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为了宸儿,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稳住幻影盟大局,她必须忍耐。
她整理好情绪,面色平静地走出揽月居,来到城楼之上。
影老如同幽灵般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盯着空中的林汝州。
“林汝州,别来无恙。”沈若的声音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
林汝州的目光落在沈若身上,尤其是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时,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有瞬间的失神,有难以言喻的心疼,但更多的,是被背叛和占有欲灼烧的愤怒与讽刺。
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冷笑道:“沈若,看来你离开林家后,过得倒是风生水起。顾宴倒是把你照顾得很好,这么快就又有了孽种。”
这话语恶毒至极,影老眼中寒光一闪,周身气息微动。
沈若却抬手,轻轻制止了影老。
她看着林汝州,眼神平静无波:“林家主今日前来,若只为逞口舌之快,那就请回吧。”
林汝州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我来接我的儿子,林宸!他是我林家血脉,岂能流落在外,尤其是留在你这……不守妇道的母亲身边!”
沈若心口一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知道林汝州的目的,强硬拒绝只会给宸儿和幻影盟带来灾祸。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宸儿可以跟你回林家。”
此言一出,连林汝州都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松口。
城楼上的幻影盟众人更是面面相觑。
沈若继续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宸儿回归林家,必须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嫡系公子,享有他应有的一切资源和地位,不得有任何人轻慢欺辱。我会定期派人探望,若宸儿有丝毫差池,我沈若倾尽所有,必与林家不死不休!”
她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杀意,让林汝州都微微蹙眉。
“第二,林家需立下血契,十年之内,不得以任何形式主动侵犯幻影盟利益,并需在幻影盟遭遇外敌时,提供至少一次不违背林家根本利益的援助。”
这是一个为幻影盟争取喘息之机的条件。
“第三,”沈若的目光直视林汝州,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待宸儿成年,拥有自主判断能力之后,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决定,林家不得强行干涉!”
林汝州盯着沈若,看着她因怀孕而略显丰腴却更显风韵的脸庞,看着她那双清冷眸子里为了孩子而不得不屈服的坚韧,心中那股邪火与一种扭曲的怜惜交织翻滚。
他既气她为顾宴孕育子嗣,又莫名心疼她此刻的孤立无援和强装镇定。
他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讽刺:“沈若,你当年宁死不屈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如今为了顾宴的基业,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拿来谈条件了?真是……长进了不少啊!”
这话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在沈若心上。
她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丝毫退缩。
林汝州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心中掠过一丝快意,又夹杂着更深的烦躁。
他最终冷声道:“好!你的条件,我答应了!血契即刻便可立下!三日后,我来接宸儿!”
说完,他不再看沈若,袖袍一甩,转身便回了飞舟。
那华丽的飞舟调转方向,瞬息间消失在云端。
直到飞舟彻底不见,沈若强撑的那口气才骤然松懈,身形微晃,被影老及时扶住。
“夫人!”
沈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她望着林汝州离去的方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冰冷。
宸儿……她的宸儿……
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将宸儿送回那个虎狼窝,她心如刀割。
但这是目前能保护宸儿、并为幻影盟争取时间的唯一方法。
“影老,去准备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另外,传讯给陆魁,让他……务必保护好宸儿在林家的安全,不惜一切代价。”
“是。”影老沉声应道,看着沈若孤寂而决绝的背影,心中叹息。
夫人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沈若抚摸着腹中的胎儿,仿佛能从这新的生命中汲取力量。
失去宸儿的痛,与林汝州的羞辱,她都记下了。
今日之屈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