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太医的手指在悬丝上停留得异常久。
窗外的光线斜斜切过他的侧脸,将那些纵横的皱纹映得分外深刻。
他灰白的眉毛先是微微蹙起,继而拧成两道纠结的山峦,最后竟在眉心聚成一个“井”字。
悬丝的手指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指甲边缘泛出青白色。
“这脉象……着实有点乱……”
老太医的声音沉重,“浮如水上漂木,沉似石坠深渊……”
他枯瘦的手腕一转,竟又重新搭在悬丝上。
绾月在一旁绞紧了手中的帕子,丝帛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楚楚小姐,楚楚小姐?”
维维的声音突然刺入脑海,带着奇异的质感,“我把他们都定住啦!”
楚楚猛地掀开纱帘。
软榻旁的珠串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凝固的时空中被无限拉长,每一颗琉璃珠都悬停在半空,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她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看见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静止在窗棂外三寸之处,像被封印在琥珀中的蝴蝶。
上官太医保持着捋须的姿势,手指僵在灰白胡须的中段。
绾月半张着嘴,唇边那句“我去换盏热茶”才说到“我”字就戛然而止。
楚楚伸手触碰绾月垂落的发丝,那缕青丝在她指尖如丝绸般顺滑,却不再随风摆动。
手指拂过绾月耳畔时,那缕发丝终于服帖地别回耳后,仿佛时间短暂地流动了一瞬。
“维维!”
楚楚提起裙摆奔向庭院。
她的绣鞋踏过青石板,惊起一片静止的尘埃。
院角的铜壶滴漏里,水珠凝成晶莹的琉璃坠,将落未落。
她伸手接住悬空的海棠花瓣,粉白的花瓣躺在掌心,纹路清晰得能看见每一道输送过生命汁液的脉络。
她把花瓣放在绢帕上面, “你终于来了,刚才你只说了可以在不同时空节点找到我,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楚楚的声音在凝固的时空中产生奇异的回响。
她腕间的胎记突然发热,蓝光透过皮肤,在静止的尘埃中投下跳动的光斑。
“拍打胎记就行啦!”
维维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稍稍用力拍打三侠即可!”
“既然你说和亲可能是打破循环的契机,何不带我直接去和亲的时间节点?那样岂不是更省事?”
她的衣袖带起静止的空气,搅动出一圈圈可见的波纹。
“楚楚小姐,我倒是想啊,只是现在我受维度的限制,只有一丝意识留在你脑中海马区的量子记忆层,哎!”
维维长长叹了口气,悬在檐下的青铜风铃微微晃动,却没有发出声响,像是有人在无声地拨弄。
“虽然此刻我已经暂时控制了你所在时空节点的时间流速,但是我却无法改变你所要经历的事件顺序!再者说了,我也完全弄不清楚,到底什么事件才是打破循环的契机!谁知道是哪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蝴蝶效应!”
楚楚仰头望着定格的暮色。
西天的火烧云凝固成瑰丽的锦缎,一只本该归巢的燕子悬在飞檐斗拱之间,展开的翅膀上每根翎羽都清晰可数。
“我想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就像你在花朝节中箭然后遇到了我,现在你又带着我的意识和记忆回到了上一世,这难道不是很大的改变?”
维维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时空悖论就像织锦上的针脚,错一针全幅皆乱。”
铜壶滴漏终于落下那颗水珠,却在半空诡异地拐了个弯,“也许真正的契机,是某个极不起眼的瞬间……”
绾月手中的茶盏“啪”地摔碎在青石板上。
她瞪大双眼,看着本该躺在软榻上的小姐此刻竟站在庭院中央,素白的绢帕上堆满了粉白相间的海棠花瓣。
那些花瓣新鲜得不可思议,仿佛时间在它们身上发生了错位。
“小姐?”绾月的声音发颤,指尖还保持着捧茶的姿势,“您……您在和谁说话?”
她分明看见小姐的嘴唇在动,却只听到零星的几个词——“维维”、“时空”、“契机”——这些完全陌生的字眼。
“绾月?”
楚楚猛地转身,绢帕从指间滑落。
海棠花瓣纷纷扬扬散开,有几片落在绾月绣鞋上。
她看着绾月惊惶的表情,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恢复了流动。
远处,铜壶滴漏重新开始计时,水珠坠入铜盘的声响清脆可闻。
“哎呀!完了完了,我控制你所在空间的时间的流速有限,呃嗯,”
维维略一沉吟,“就先这样,我先走了,祝你好运!”
维维的声音像被掐断的琴弦,骤然消失在意识深处。
楚楚感到腕间的胎记一阵微微酸麻,蓝光在皮下急促闪烁了几下,随即归于平静。
上官太医的脚步声从厢房传来,跨过门槛时带起一阵药香。
他困惑地环顾四周,灰白的眉毛几乎要飞入鬓角:“公主?绾月姑娘?”
手中的脉枕差点掉落,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
“刚才太医不是说……”
楚楚抢先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让我出来走走,排出体内浊气?”
她弯腰拾起绢帕,“正好收集些海棠花,不是您说晒干后可以入药么?”
绾月的嘴唇微微发抖。
她明明记得自己正要换茶,怎么转眼间小姐就到了院子里?
更奇怪的是,太医方才明明还在诊脉,何时说过这些话?
“这……”
上官太医的胡须翘了翘。
看着楚楚若无其事的重新拾起花瓣,老迈的头脑开始混乱,莫非真是自己年事已高,记错了?
楚楚趁机挽住绾月的手臂:“你不是常说要做干花束吗?冬日里也能看见春色。”
她感觉到绾月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便故意用力捏了捏,“看,这株垂丝海棠开得多好。”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夕阳为庭院镀上金边。
绾月怔怔地望着满树海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臣……确实说过。”
上官太医终于妥协般叹了口气。
他揉着太阳穴,怀疑是自己连日操劳产生的幻觉。
袖中的脉枕不知何时沾了一片花瓣,粉白的颜色衬着深蓝的锦缎,有些扎眼。
庭院里的灯笼次第亮起。
穆承宇和甄婉穿过月洞门,惊飞了檐下一对栖息的燕子。
甄婉手中的绢帕被攥得起了皱,上面绣的并蒂莲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黯淡。
“太医说只是暑气侵体。”
穆承宇宽厚的手掌轻抚女儿额前,触到一片温凉。
他眼角细密的纹路舒展开来,像是一幅被抚平的画卷。
楚楚注意到父亲朝服下摆沾着御书房的墨渍——定是刚下朝就匆匆赶回。
甄婉的指尖在女儿腕间流连,翡翠镯子碰在楚楚的银镯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明日就要搬去公主府了……”
她的话尾突然哽咽,急忙用帕子掩住唇角。
烛光映照下,能看见她眼尾细细的纹路里藏着未落的泪光。
楚楚心头一紧。
前世母亲哭晕在她闺房的画面骤然浮现,那日甄婉的珍珠耳坠掉落在青砖地上,滚到了床底,直到她和亲那日才被发现。
“娘,我给您换上新调的香。”
她轻盈地转身,石榴裙在青砖地上旋开一朵花。
妆台上的鎏金香炉还温着,她故意背对父母,将安神香混入母亲最爱的鹅梨帐中香。
纤细的手指微微发抖,香匙与炉壁相碰,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这香……”
甄婉深吸一口气,眉间的愁绪渐渐舒展。
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厢房里织出一张温柔的网。
穆承宇宽厚的手掌覆在夫人肩头,看着女儿笑语盈盈的模样。
楚楚故意说起公主府的趣事,那株百年海棠如何绚烂,后院的温泉怎样宜人。
她的声音清亮如檐角风铃,眉眼间看不出半分勉强。
烛光在她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恰好掩住了眼底的复杂。
渐渐地,甄婉的眼皮开始发沉。
她靠在丈夫肩头,嘴角还噙着女儿逗她笑时的弧度。
穆承宇轻轻将夫人扶到软榻上,锦绣靠枕接住了她沉入梦乡的面容。
楚楚轻手轻脚地为母亲盖上薄衾,指尖掠过那缕垂落的发丝时,发现其中已夹杂了几根银丝。
“父亲母亲且安心歇息。”
她示意丫鬟们退下,自己却站在门前久久未动。
月光透过雕花门扉,在她裙裾上投下枝桠状的光影。
前世这个时候,她正为远嫁云墟哭肿了眼睛,哪会注意到母亲鬓角的白发?
待父母被侍从送回正院,楚楚立刻转身奔向妆台。
她用力拍打腕间胎记,蓝光在皮下急促闪烁。
“维维!”
第三下拍得极重,疼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气。
“在呢在呢!”
维维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像是从深井里传来,“你震得我量子态都不稳了!哎”
维维叹了口气:“拍三下是紧急呼叫,不是让你当鼓敲!”
楚楚揉着手腕:“我现在要去灵宠阁找线索!说不定就是契机!”
上次在那里昏迷后见到的巨大空间,如今想来绝非异梦。
“你倒是会挑时间!”
维维略一沉吟,“不过,你可以啊!这么快就有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