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打湿了青石板路,也打湿了“锦绣阁”后院那座爬满爬山虎的古宅。柳月娥攥着半块绣了一半的鸳鸯帕,站在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口,盯着二楼那扇虚掩的窗——三天了,每到子夜,那扇窗里就会透出微弱的烛光,还伴着断断续续的绣花声,像极了过世的姐姐柳月娟的手法。
“娥姐,真要上去?”小绣娘春桃抱着线篓子,声音发颤,“王妈说这宅子邪性,前几年烧过一场火,烧死过绣娘呢……”
柳月娥捏紧帕子,指尖戳进绣绷的木框里:“我姐的‘百鸟朝凤’就差最后几针,她走那天,线团滚得满地都是,我总觉得她没走干净。”
楼梯板腐坏得厉害,每踩一步都像要塌下去。烛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道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有人正低头穿针。柳月娥深吸口气,推开门——
屋里积着厚厚的灰,蛛网挂在房梁上,唯独靠窗的绣架干净得诡异。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背对着门,正拈着金线绣凤凰尾羽,烛火在她发间跳跃,侧脸轮廓像极了柳月娟。
“姐?”柳月娥嗓子发紧,帕子掉在地上。
女子没回头,绣花声却停了。“这金线太脆,总断。”声音轻得像烟,和柳月娟生前一模一样。
春桃吓得往柳月娥身后躲,却撞翻了墙角的木箱,里面滚出堆烧焦的绣品,黑黢黢的布片上,依稀能认出是“百鸟朝凤”的残图。
“那年火起得急,我攥着绣绷没撒手,”女子缓缓转身,脸上竟没有五官,只有团模糊的光影,“你看,这凤凰的眼睛,我总绣不好。”
柳月娥盯着她手里的绣绷——凤凰左眼用朱砂点过,右眼却是个空洞。她突然想起,姐姐下葬时,右眼的纸钱总也贴不牢,风一吹就掉。
“是我没护住你。”柳月娥蹲下身,捡起块烧焦的绣片,指尖被烫得发红,“那天我该留在你身边的,不该去赴那荒唐的赏花宴。”
女子的光影晃了晃,金线突然从指间滑落,缠在绣架的木棱上。“你新婚那天,我去看过,红盖头绣的并蒂莲,针脚比我当年教你的稳多了。”
“你怎么知道?”柳月娥猛地抬头——姐姐走时,她还没定亲。
“我就在梁上看着呢,”女子轻笑,光影里渗出点点火星,“你夫君给你戴凤冠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傻样。”
春桃突然指着窗外,声音抖得不成调:“火……火!”
楼下不知何时燃起了火光,和当年那场火一模一样,舔着木柱往上爬。柳月娥却不怕了,伸手去够那团光影:“姐,跟我走!”
光影往后退了退,金线突然绷直,穿过凤凰的右眼空洞,在布上绣出颗泪滴。“这凤凰,得有双会哭的眼睛才活。”她把绣绷往柳月娥怀里一推,“替我绣完它,别让锦绣阁的招牌砸了。”
火光漫进窗户时,光影渐渐散了,像被风吹走的烟。柳月娥抱着绣绷往楼下冲,春桃拽着她的衣角,只听身后“哗啦”一声,绣架塌在火里,却没烧着,反而飘出阵栀子花香——那是姐姐生前最爱的味道。
火被街坊扑灭时,天已蒙蒙亮。柳月娥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展开怀里的绣绷:凤凰右眼的泪滴泛着珠光,竟像是用晨露凝成的。
“娥姐,这……”春桃指着绣绷,突然捂住嘴。
绣绷背面,用银线绣着行小字:“你嫁衣上的并蒂莲,第三片花瓣歪了,下次补绣时记得换根新针。”
柳月娥摸了摸针脚,果然在第三片花瓣处摸到个细微的结。她忽然笑了,眼泪砸在绣绷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倒像是凤凰真的在哭。
三日后,锦绣阁重新挂起招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那幅“百鸟朝凤”——凤凰右眼的泪滴用珍珠补缀,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柳月娥坐在绣架前,拈着金线绣最后几根尾羽,春桃在旁边穿针,突然说:“娥姐,你看这线,总自己往针眼里钻呢。”
柳月娥抬头,见窗台上的栀子花开了,晨露顺着花瓣滚下来,滴在绣绷上,晕出圈淡淡的香。她知道,姐姐从未离开,就像这金线,缠缠绕绕,总在针脚里藏着念想。
街角的风掀起幌子,“锦绣阁”三个字在阳光下亮得发烫,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