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梧桐叶落进“时光书斋”的窗台时,陈桉正在整理民国时期的线装书。书店藏在巷尾的拐角,木质招牌被雨水泡得发乌,“时光”两个字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像块凝固的血。
陈桉是三个月前接手书店的,前任店主是个姓秦的老太太,走的时候只留了串黄铜钥匙和本厚厚的登记册,册子上记着近三十年的借书记录,字迹从娟秀变得颤抖,最后一页停在2022年深秋,写着“《雨巷》,沈曼,10.17”。
此刻他指尖划过的借书卡,就夹在1948年版的《雨巷》里。卡是牛皮纸做的,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用钢笔写着“沈曼”两个字,字迹清瘦,旁边标着借书日期:1948.10.17。最奇怪的是卡角的照片,是个穿旗袍的年轻姑娘,梳着低马尾,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可照片边缘在慢慢褪色,像被人用橡皮擦过,连带着“沈曼”两个字也淡了些。
“又在看那本书?”巷口修鞋的老张头探进头来,手里的锥子还缠着线,“秦老太以前总说,这本书不能借,借了就还不回来。”
陈桉把借书卡塞回书里:“为什么?”
“听说民国那时候,有个女学生总来借这本书,”老张头往搪瓷杯里倒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老花镜,“后来巷子里着火,那姑娘没跑出来,听说手里还攥着本《雨巷》。”
陈桉想起登记册最后一页的记录,也是《雨巷》和沈曼,日期是2022.10.17——整整七十四年,同一天。
傍晚开始下雨,和1948年的那天一样,细密的雨丝裹着梧桐叶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陈桉关店门时,发现门槛上放着朵白菊,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从雨里采来的。他想起秦老太的话:“巷子里的老物件有记性,雨天别乱捡东西。”
夜里十点,书店的座机突然响了。铃声在空荡的屋里荡开,撞在书架上弹回来,碎成细细的回音。陈桉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杂音,夹杂着个女人的声音,软软的,像浸在水里:“请问……《雨巷》还在吗?”
“在。”陈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您要借?”
“我上次没还,”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火太大了,书烧了……我想赔一本。”
电流杂音突然变大,女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一样模糊:“我在巷口,能麻烦您送出来吗?雨太大,我没带伞。”
陈桉抓起伞走到门口,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只有书店的暖黄灯光映着湿漉漉的青石板。雨雾里站着个穿旗袍的影子,旗袍是月白色的,被雨水打透了,贴在身上,像层薄薄的纸。
“您是?”陈桉往前走了两步,伞沿的水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女人转过身,脸藏在雨雾里,只能看见半张苍白的下巴,和借书卡上的照片一样,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我叫沈曼,”她的指尖捏着张湿漉漉的借书卡,正是陈桉见过的那张,只是上面的字迹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我来还书。”
陈桉突然觉得冷,不是秋雨的凉,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想后退,却发现脚像被钉在青石板上,鞋跟沾着的雨水里,映出的影子不是自己,是个穿长衫的男人,手里举着本燃烧的书。
“书呢?”沈曼的声音突然变尖,像指甲刮过玻璃,“你说会等我还书的……为什么锁了门?”
陈桉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看见沈曼的旗袍下摆开始冒烟,月白色的布料慢慢变成焦黑,借书卡从她手里飘落,掉进水里,“沈曼”两个字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张空白的牛皮纸。
“救我……”她的身影在雨雾里扭曲,像团被揉皱的纸,“火……好烫……”
陈桉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口水浸湿了登记册的最后一页。窗外的雨还在下,座机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听筒挂得好好的。他松了口气,伸手去擦登记册上的水渍,却发现“沈曼”两个字变得模糊,像被雨水泡过,旁边的日期“10.17”渗出淡淡的红,像血。
第二天,陈桉在书店的阁楼里翻到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些旧照片和信。照片上有个穿旗袍的姑娘,正是借书卡上的沈曼,站在书店门口,身边站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手里举着本《雨巷》。
信是男人写给沈曼的,字迹和借书卡上的“沈曼”很像,大概是同一个人。“曼曼,”其中一封写道,“下周三雨停后,我在书店等你,把《雨巷》还给你时,顺便……把藏在书里的东西给你看。”落款日期是1948.10.15。
最后一封信没写完,墨水在纸上晕开个黑团,只看清“着火了”三个字,后面的笔画被烧得焦黑,像只蜷曲的手。
陈桉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老张头说的火灾,查了档案馆的旧报纸,1948年10月17日,老城区确有场大火,烧毁了半条巷子,其中就包括当时的“时光书斋”,店主是个姓顾的年轻男人,当场身亡,还有个女学生没找到遗体,只在废墟里发现本烧剩的《雨巷》,书里夹着半张烧焦的借书卡。
“顾先生就是举着书的那个?”陈桉拿着照片问老张头。
老张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点了点头:“是小顾,那时候他总在书店门口等沈姑娘,手里的《雨巷》翻得卷了边。听说他想在书里夹求婚戒指,结果……”
陈桉突然明白登记册最后一页的意思——2022年10月17日,秦老太写下“沈曼”的名字,不是有人借书,是她看见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雨巷》总在书架上换位置。陈桉明明把它放在第三排最左,转个身的功夫,就跑到了第五排的角落,借书卡从书里掉出来,卡角的照片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团灰蒙蒙的影子。
雨天的夜里,座机总会准时在十点响起,听筒里的女人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他为什么不等我?”“书里的戒指呢?”“火里好黑……”
陈桉开始失眠,眼圈黑得像涂了墨。他在《雨巷》里仔细翻找,终于在第37页发现个小小的夹层,里面藏着枚银戒指,戒面刻着朵小小的丁香花,氧化得发黑,像块烧焦的木头。
10月17日那天,雨又下了起来。陈桉把戒指夹在借书卡里,放回《雨巷》,摆在书店门口的展示架上,旁边放着那朵捡来的白菊——不知什么时候干了,变成了淡黄色,像片干枯的丁香花瓣。
夜里十点,座机响了。陈桉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书……找到了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旧书页。
“在,”陈桉看着门口的《雨巷》,“他留了东西给你。”
听筒里传来细碎的抽气声,接着是脚步声,从远到近,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带着雨水的气息。陈桉看见雨雾里的旗袍影子慢慢清晰,月白色的布料不再焦黑,借书卡上的“沈曼”两个字重新浮现,旁边的照片里,姑娘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浸在水里的墨石。
她拿起《雨巷》,指尖划过书页,夹层里的戒指掉进她手心,银戒在雨里泛着柔和的光。“谢谢,”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像照片里那样,“他说过,雨停了就带我去看丁香花。”
陈桉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看见沈曼的身影渐渐变淡,像被雨水洗过的墨迹,最后连同那本书一起,消失在雨雾里。巷口的青石板上,只留下枚干枯的白菊,和半张褪色的借书卡,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只有卡角还残留着点淡淡的丁香花香。
座机的铃声停了。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透过梧桐叶照进书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桉翻开登记册,最后一页的“沈曼”消失了,只剩下片淡淡的水渍,像滴风干的眼泪。
老张头来修鞋时,看见陈桉在整理书架,随口问:“那本《雨巷》还在?”
“不在了,”陈桉拿起本新到的诗集,“被人借走了,说要去看丁香花。”
他抬头看向窗外,巷口的青石板缝里,冒出株小小的丁香幼苗,嫩绿的叶子上还沾着雨珠,在阳光下闪着光。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股淡淡的花香,像旧书里夹着的干花味道,又像某个穿旗袍的姑娘,在雨巷深处轻轻说了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