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吐着冷气,温度已经打到最低,却丝毫驱不散那股从墙壁、地毯、家具深处渗出的沉闷燥热,反而搅起一股劣质清洗剂和陈年烟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窗帘厚重得过分,将窗外城市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隔绝,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壁灯,在浸了油般的空气里勉强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李维扯了扯紧紧勒着脖子的衬衫领口,指尖触到一层腻汗。他把最后一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扔进行李箱,拉链拉到一半,动作却慢了下来。疲惫像潮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他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明天上午的最终提案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但现在,他只想让这嗡嗡作响的脑袋彻底停转几分钟。
这间位于走廊尽头的特价房,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地毯图案艳俗,边缘卷曲,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墙纸在接缝处微微鼓起,靠近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块深色的水渍,形状像个模糊的侧脸。家具都是笨重的暗色木头,边角磨损得厉害,泛着一层油乎乎的光。
唯一的现代设施是床头柜上那部电话。乳白色的塑料外壳,数字按键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听筒搁在一旁,线缆拧得像根麻花。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像个被遗忘多年的化石,与房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颓败感倒是相得益彰。
李维叹了口气,彻底放弃整理行李。他重重把自己摔进那张弹簧吱呀作响的床上,床垫凹陷下去,一股灰尘味扑鼻而来。他闭上眼,努力忽略喉咙的干涩和太阳穴的钝痛。
死寂。
走廊外没有任何声音。隔壁房间也一片寂静。这层楼仿佛被世界遗忘了,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嘶鸣和自己胸腔里过于清晰的心跳。
就在意识即将被疲惫吞噬的边缘——
“铃——!!!”
一声极其尖锐、嘶哑、毫无预兆的电话铃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擦玻璃,猛地炸响!
李维像被电击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瞬间飙到喉咙口,撞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床头柜。
那部老式电话机正疯狂地震动着,老旧的塑料外壳发出咔咔的摩擦声,上面的铃锤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疯狂敲打着两个生锈的电铃,制造出这种足以撕裂神经的噪音!
谁?!前台?搞错房间了?
惊魂未定的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伸出手,抓向那个吵得人心慌意乱的听筒。
指尖触到冰冷塑料的刹那,铃声戛然而止。
停得无比突兀,就像被人一刀切断了声源。
只剩下铃铛停止震动后细微的余颤,和空调更显沉闷的嘶嘶声。
李维的手僵在半空,心脏还在狂跳。他狐疑地拿起听筒,凑到耳边。
“喂?”
听筒里是一片沉重的、绝对的死寂。不是无人接听的忙音,也不是信号中断的嘟嘟声,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的虚无的静默。连电流的底噪都听不到。
“喂?听见吗?哪位?”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silence。
他皱着眉,等了十几秒,那种死寂开始变得令人不安。他咔哒一声用力挂断电话。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某种东西已经被打破了。那突如其来的铃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房间的沉闷外壳,释放出底下某种更令人不适的东西。
他重新躺下,却再也无法放松。神经绷得紧紧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墙壁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水流声?还是楼上拖动椅子的声音?听不真切。
他瞪着头顶天花板上另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水渍,试图把思绪拉回明天的提案上。
“铃——!!!”
电话第二次炸响!
李维猛地一哆嗦,几乎是惊叫着再次坐起!
这一次,恐惧压过了惊讶。他死死盯着那部再次疯狂嚎叫的电话,却没有立刻去接。
它响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咄咄逼人,在这死寂的深夜里,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
响了十几声,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再次抓起了听筒。
“喂?!”
silence。
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沉重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死寂。
“说话!谁啊?!”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怒意。
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都没有。
“操!”他低骂一声,狠狠掼下听筒,发出巨大的声响。
心脏跳得厉害。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就算是打错了,也不该是这种死寂。
他盯着那部电话,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再次爆开的炸弹。他伸手,想直接把电话线拔掉。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那拧得像麻花一样的线缆时——
“铃——!!!”
第三遍铃声,毫无间隔地,再次疯狂响起!比前两次更加急促,更加尖利,甚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
李维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这一次,他没有去接。
他只是眼睁睁看着那部电话在自己眼前疯狂跳动、嘶鸣,感觉自己的神经也在一根根被绷紧,濒临断裂。
响了二十多声,它才又一次突兀地停下。
房间里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寂静。空调似乎也停止了工作。
李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他死死地盯着电话,眼睛一眨不眨,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开始从心底翻涌上来。
他猛地扑过去,这一次终于成功地一把扯掉了电话线后面的水晶头!
塑料接头落在他手心,冰凉。
他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下总算清静了。
他把接头扔在床头柜上,重新躺下,努力平复呼吸。没事了,线路断了,它再也响不了了。他反复告诉自己,试图驱散脑海里那诡异的铃声和死寂的听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静得可怕。
也许……只是电话线路老化故障?或者酒店总机出了什么问题?他努力寻找着合理的解释,尽管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就在他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一点,眼皮开始发沉的时候——
床头柜上,那部电话的指示灯,突然亮起了幽幽的、血红色的光!
就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那部物理上已经和墙壁线路断开了连接的、拔掉了线的电话——
内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电流窜动声!
“滋…滋滋…”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机器内部被接通了。
然后——
“铃————————!!!”
第四遍铃声,以一种更加扭曲、更加尖锐、仿佛直接从他颅腔内响起的方式,狂暴地炸响了!!!
不可能!!!
李维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像见了鬼一样猛地从床上滚落到地毯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倒退,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
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度恐惧带来的嗬嗬气流声!
那电话还在响!疯狂地响! disconnected!它不应该能响! physically impossible!
铃声不再是单纯的吵闹,它开始变形,扭曲,夹杂进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许多人在一起低语、哭泣、又混合着电流噪音的诡异背景音!
“不…不…!”李维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铃声还在持续,仿佛永无止境。
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被他扔在床头柜上的、 disconnected 的电话听筒,自己…缓缓地…从叉簧上…浮了起来?!
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拿起,悬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听筒的一端,慢慢地、精准地…转向了缩在墙角的他!
一个声音,从那个悬空的听筒里传了出来。
不再是死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模糊不清,像是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透过厚厚的淤泥和水流传来,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湿漉漉的尾音,扭曲变形,却又能诡异地听清内容:
“…查…房…”
李维的呼吸彻底停了,眼球剧烈颤抖,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308房…客人…请开门…”
声音重复着,冰冷,机械,不带一丝活人的情绪,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执念!
“开门…查房…”
“啊——!!!!”李维终于崩溃了,发出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门!他疯狂地拧动门把手,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昏暗。他赤着脚,像无头苍蝇一样狂奔,胸腔里充满了恐惧带来的灼痛感!
他冲到电梯口,手指颤抖地疯狂按着下行按钮,又猛地想起什么,转身扑向旁边的消防通道门,一把推开,沿着冰冷的楼梯跌跌撞撞地向下跑!
他要去前台!他要问清楚!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是滚下最后几级台阶,撞开安全通道的门,冲进一楼大堂刺眼的灯光里。
深夜的大堂空荡而安静,只有一个值班的前台接待正低着头打瞌睡。
“电话!房间电话!!”李维扑到前台大理石台面上,双手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声音嘶哑破裂地吼道,眼泪和冷汗糊了满脸,“一直响!自己响!还说话!查房!308!它让我开门!!”
前台接待被惊醒了,是个年轻男人,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清梦的不耐和一丝惊愕。他看着状若疯魔、衣衫不整的李维,皱紧了眉头:“先生?先生您冷静点!哪个房间?您说什么电话?”
“308!我的房间!308!”李维几乎是在咆哮,手指颤抖地指着天花板,“那部破电话!没人打!线都拔了!它自己响!自己说话!说什么查房!开门!!”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完全变调。
前台脸上的不耐烦迅速褪去,变成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混合着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甚至是…怜悯?
“先生,”前台的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静,“您是不是做噩梦了?或者听错了?308房间的电话线路最近是有些故障,我们报修了,但维修工明天才来。它有时候是会串线或者有点杂音,但绝不可能自己响,更不可能说话。您肯定是太累了。”
“故障?!串线?!”李维气得浑身发抖,眼球布满血丝,“我他妈亲眼看着它拔了线还在响!听筒自己飘起来跟我说话!那声音根本不是活人!你们这酒店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的声音太大,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前台的脸色微微变了,那种戒备的神色更浓了。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先生,请您冷静。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308房间的电话就是普通故障。至于您说的其他情况…不可能发声。您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换一间房?或者…您需要帮助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李维失控的表情。
“换房?帮助?”李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抓住前台的衣领,“你们他妈的在隐瞒什么?!那个房间是不是死过人?!是不是?!说啊!”
前台用力挣脱开,整理了一下衣领,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先生!请您注意您的言行!否则我只能叫保安了!我们酒店没有任何问题!是您自己的精神状态需要看医生!如果您再无理取闹、散布谣言,我们可以报警处理!”
报警?看医生?李维看着前台那冰冷而坚定的、彻底否认一切的表情,一股巨大的、冰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他们知道。
他们一定知道什么。
但他们不会承认。永远也不会。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神空洞地看着前台,又看了看周围冰冷豪华却毫无生气的大堂。
“好…好…你们厉害…”他喃喃着,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一个被打垮的败兵,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电梯间。
前台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重新站在308房间门口,李维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剧烈地颤抖着。里面一片死寂。
他几乎没有勇气再推开这扇门。
但他无处可去。深更半夜,身无分文,手机和行李都在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猛地拧开门把手,冲了进去,第一时间按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灯光大亮,刺得他眼睛发疼。
房间和他逃离时一模一样。行李箱开着,床铺凌乱。
那部电话…
静静地趴在床头柜上。
听筒好好地搁在叉簧上。 disconnected 的水晶头也安静地躺在旁边。
仿佛之前那恐怖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李维背靠着房门滑坐到地上,双臂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
这一夜,他再也没敢合眼。就那样睁着眼睛,缩在门口的地毯上,警惕地听着任何一丝声响,直到窗外天色一点点泛白。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他就像逃难一样迅速收拾好行李,冲下楼办理退房。
前台已经换了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手续很快办完。
离开前,李维死死盯着那个女孩,用最后一丝力气,沙哑地问:“308房间…以前是不是出过事?”
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瞬,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职业性的甜美,语气却快得有些不自然:“先生您说什么呢?每个房间都定期维护,很正常呀。欢迎下次光临。”
又是这样。
李维拎着行李,脚步虚浮地走出酒店旋转门,站在清晨嘈杂的街头,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公司地址。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他靠在车窗上,疲惫如同巨石压顶,昨晚的经历却像循环播放的恐怖片,在脑海里反复上演。那铃声…那个声音…
他猛地坐直身体,拿出手机,手指颤抖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酒店名字和“308”、“电话”、“诡异事件”等关键词。
跳出来的结果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点评或广告。
他不死心,又尝试组合了“事故”、“死亡”、“自杀”等更敏感的词汇。
屏幕跳转,结果很少。大多还是些捕风捉影的论坛帖子,可信度极低。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条极其不起眼的、来自本地一个陈旧都市传说博客的链接,吸引了他的注意。博文标题是:【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港城老酒店的未解之谜(三)】。
发布年份是五年前。
他点开链接。页面加载很慢。文章冗长,罗列了几家老酒店的怪谈。他快速滑动屏幕,目光扫过那些夸张的文字。
突然,他的手指僵住了。
屏幕中央,一段不起眼的文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他的眼中:
【…至于xx酒店(注:现已连锁化更名),早年管理混乱,传闻亦不少。其中最渗人的一桩,据说是十余年前,一名因巨额投资失败而破产的商人,在308房间内…(此处缺失数个字)…身亡。发现时已过去多日。诡异的是,据极少数老员工私下透露,该房间此后常有住客投诉电话深夜莫名响起,接听后无人应答,或只有模糊杂音。甚至有人声称,听到过一个不断重复要求‘查房’的怪异男声…酒店方对此始终矢口否认,后来房间经过重新装修,号码也曾调整,此类传闻才渐渐平息…】
李维拿着手机,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冰封。
窗外阳光灿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他却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一寸寸地,缓慢地,爬满了整个后背。
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暗了下去,黑屏的玻璃上,隐约映出他身后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以及…
一张紧贴在车窗玻璃外部的、模糊扭曲的、极度水肿的…
男人的脸。
那双没有焦点的、灰白色的眼睛,正空洞地…
透过映象…
与他对视。
李维猛地回头!
车窗外空空如也,只有飞速后退的街道和车辆。
他再猛地转回头,惊恐地看向手机黑屏——
只有他自己吓得惨白的脸的倒影。
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颤抖着手,疯狂地按着手机电源键。
屏幕迟迟不亮。
仿佛电力被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
彻底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