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特有的那种消毒水味儿,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顽固地贴在口腔上颚,混着空气里飘散的、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衰败气息。候诊区的塑料座椅冰凉梆硬,坐久了尾椎骨生疼。林晚第三次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避开椅子上那道细微的裂缝。
电子叫号屏悬在走廊尽头,一片死气沉沉的暗灰色。红色的数字固执地停留在【017】。旁边是“神经内科”的指示灯牌,幽幽地泛着绿光。
空气凝滞得让人胸闷。只有偶尔响起的、压得很低的咳嗽声,或是翻动病历本的窸窣声,提醒着这里挤满了活人。人们大多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某一点,或者闭目养神,脸上统一挂着被疾病和等待磋磨出的麻木。
林晚攥紧了手里的挂号单。薄薄的纸张边缘有些卷曲,被手心的汗微微浸湿。上面打印着【神经内科,018,林晚】。她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屏幕。
【017】。
还好。下一个就是她。这种漫长的、消磨意志的等待终于快要到头了。她最近头疼得厉害,像有根锥子日夜不停地钻着太阳穴,记忆力也衰退得离谱,昨天甚至差点忘了公司的门禁密码。
“请018号,林晚,到3号诊室就诊。”
电子女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标准,清晰,没有一丝波澜,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松了口气地立刻站起身。
然而,她的动作只做到一半——臀部刚刚离开座椅不足十厘米——就猛地僵住了。
不对劲。
电子屏上,红色的数字…依旧死死地钉在【017】!
根本没有跳转到【018】!
那声叫号…是哪里来的?!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有种诡异的失重感。维持着半起立的尴尬姿势,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没有人动。
旁边的老太太依旧闭着眼,手指缓慢地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对面的中年男人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斜对角那个不停抖腿的年轻人,也只是暂停了一下他的动作,疑惑地瞥了一眼叫号屏,然后又继续沉浸在他的焦虑里。
仿佛刚才那声清晰的叫号,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是幻听?因为头疼和焦虑?
林晚的脸颊有些发烫,慢慢地、讪讪地重新坐了回去。塑料座椅发出轻微的呻吟。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告诉自己只是太紧张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叫号屏,近乎偏执地盯着那鲜红的【017】。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候诊区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突然!
屏幕上的数字,毫无征兆地…跳动了一下!
但不是变成【018】!
而是…直接从【017】跳到了【019】!
【018】呢?!她的号码呢?!被系统吞了?!
林晚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股火气混杂着错愕猛地窜上来。这破系统又出故障了?!她正要起身去找分诊台的护士理论——
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再次响彻走廊:
“请019号,张伟,到2号诊室就诊。”
坐在斜对面那个一直抖腿的年轻人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抓起病历本就急匆匆地朝着2号诊室走去,嘴里还嘟囔着:“总算到了…”
叫号屏上的数字,也同步变成了【019】。
【018】…林晚的号码…就这样被彻底忽略了?跳过去了?
林晚彻底愣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被捉弄的愤怒涌上心头。她“嚯”地站起身,大步走向分诊台。
“护士!怎么回事?我的号是018!怎么直接叫019了?系统是不是漏了?”她的语气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急促。
分诊台后面坐着两个护士。一个年纪稍长,正低着头写着什么,闻言只是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淡漠:“系统自动叫的,叫到谁就是谁,没叫你就是还没到,等着。”
另一个年轻点的护士倒是停下敲键盘的手,看了看电脑屏幕,又疑惑地看了看林晚:“018?林晚?系统显示…还没叫到啊。现在是019张伟就诊中。”
“可它刚才叫了018!我听见了!叫了我的名字!”林晚急道。
年长护士不耐烦地皱起眉:“你听错了。系统不可能出错。回座位等着吧,叫到你名字自然会响。”说完就低下头,不再理她。
年轻护士也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甚至带着一丝“这人是不是来找茬”的眼神,重新开始工作。
林晚僵在分诊台前,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愤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凉的困惑和一丝…难以名状的寒意。
她听得清清楚楚!那电子女声,字正腔圆地叫了“018号,林晚”!
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听错?而且系统显示…
她猛地扭头,看向那块电子叫号屏。
鲜红的【019】冷漠地亮着。
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较真和…幻觉?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却再也坐不安稳。那股冰凉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死死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再次变得缓慢而粘稠。
【019】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跳到了【020】。对应的病人起身进了诊室。
然后是【021】…【022】…
每一个号码跳动的间隔都似乎毫无规律,有时漫长折磨,有时又快得突兀。
林晚的心随着数字的攀升一点点沉下去。她的号码被跳过了,只能等所有这些号都看完,才能再去分诊台问了吧?今天还能不能看上医生?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请023号,李娟,到1号诊室就诊。”
电子女声响起。屏幕数字变为【023】。
坐在她隔了两个座位的一个胖大妈应声而起。
然而——
就在那大妈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迈步的那一瞬间——
林晚的耳朵里,极其清晰地、几乎是贴着耳膜响起的——
又是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
但这一次,它叫的是:
“请024号,赵国强,到4号诊室就诊。”
林晚的血液瞬间仿佛凝住了!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向叫号屏——
屏幕上的红色数字,依旧显示着【023】!
根本没有【024】什么事!
叫号声…又提前了?!
在她意识到这个恐怖事实的下一秒,电子屏上的数字才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从【023】跳成了【024】。
那个叫赵国强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快,这才起身走向诊室。
林晚彻底僵在了椅子上,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不是故障!
不是幻听!
那电子叫号声…真的在提前预报! 提前叫出下一个、甚至下下一个号码!
只有她能听见?!
为什么?!
她的目光惊恐地扫过周围其他候诊的人。他们依旧麻木,疲惫,对刚才那诡异的时间差毫无察觉。只有她,像是被单独拖入了一个可怕的、声音与画面错位的恐怖频道!
她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手里那张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的挂号单。
【018】。
这个被跳过的号码…这个被提前叫到却又被系统“否认”的号码…
像一道冰冷的诅咒。
她突然想起刚才,【017】之后,那个提前响起的、叫她名字的声音…
一股巨大的恶寒瞬间席卷了她!
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规则”里…其实已经叫过她了?!
只是…那时的叫号声…提前到了【017】还在屏幕上的时候?!
所以系统记录里没有!所以护士说没叫到!
所以…
她的“就诊顺序”…被某种东西…提前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猛然钻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忍不住打颤。
她不敢再坐下去了。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分诊台,脸色苍白得吓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我…我不要等了…我…我改天再来…”
那个年长护士这次终于正眼看了她一下,似乎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惊到了,皱了皱眉:“现在快到你了啊,024后面就是025,你是026吧?马上就到了,不再等等?”
“不!不等了!我…我难受…我先走了…”林晚语无伦次,几乎是抢夺一般从护士递过来的本子上签下“放弃就诊”的字样,笔迹潦草得像鬼画符。
然后她像逃难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候诊区,冲过了长长的走廊,甚至等不及电梯,直接从安全通道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楼。
直到冲出医院大门,重新呼吸到室外浑浊却自由的空气,沐浴在惨白的阳光下,她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挣脱了某种无形的、冰冷的束缚。
是错觉吧?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了。她拼命安慰自己。
然而,那天晚上开始,怪事却变本加厉。
在家里的卫生间,她正对着镜子刷牙,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夜间新闻。
就在新闻主播念完一条新闻,停顿换气的那个瞬间——
她清晰地听到,镜子里的自己(或者说,是来自镜子深处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冰冷清晰的:
“下一则报道…”
比电视里实际响起的声音,快了足足一秒!
她吓得牙刷都掉进了洗手池。
第二天上班,在地铁站台等车,广播里响起:“列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屏蔽门…”
但在广播响起前的一刹那,那个冰冷的、熟悉的电子女声变调,再次贴着她的耳朵响起:
“列车即将进站…”
她惊恐地四周张望,周围的人毫无反应。
电话会议中,老板正在发言,在一个句子的结尾处,她竟然提前一秒听到了老板下一个词语的开头音节!
那声音不再是标准的电子音,而是带上了老板特有的、略带沙哑的质感,像是某种可怕的模仿和预演!
林晚快要被逼疯了!
那诡异的“提前一秒”的叫号声,如同附骨之蛆,从医院蔓延出来,渗透进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不敢接电话,不敢听任何广播,甚至害怕听到任何规律性的提示音。她变得神经质,草木皆兵,工作效率急剧下降。
她不得不再次请假,去了另一家医院,挂了精神科的号。
候诊区同样拥挤,同样有电子叫号屏。
她如同惊弓之鸟,缩在离屏幕最远的角落,死死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叫号声通过扩音器在走廊里回荡。
她紧闭着眼,努力不去听。
但是…没有用。
那个冰冷的、只有她能听见的“预播”声,如同幽灵般,精准地、提前一秒…在她的颅内响起!
“请035号…”
(颅内预播:请036号…)
“请036号…”
(颅内预播:请037号…)
……
一声声,一次次,分秒不差!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磋磨着她已然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终于彻底崩溃了!
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所有病人和护士惊愕的目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哭喊道:“闭嘴!闭嘴!别再叫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求求你停下!!”
她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和护士强行按住,注射了镇静剂。
在意识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她涣散的目光掠过墙上的电子屏。
红色的号码刚刚跳成【038】。
而那个冰冷的、只有她能听见的颅内预播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诡异满足感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终号。林晚。轮回诊室。永久就诊。”
镇静剂的作用让她无法动弹,但极致的恐惧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一切药力,清晰地烙印在她最后的意识里。
她知道了。
根本不是什么系统故障。
那提前的一秒…是死亡的预告。
是她的名字…被从生者的队列里…提前划掉的…征兆。
她甚至没有机会挣扎。
就像现在,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听着现实中医生的脚步声和病历板的书写声,总是…比她感知到的,慢上那么致命的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