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陈默面前缓缓合拢,将外面大堂那点稀薄的暖意和光线彻底隔绝。轿厢内部是那种老旧的、仿木纹的金属板材,边角已经翘起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头顶的灯光滋滋作响,光线忽明忽灭,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数字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迟钝地跳动着:4……5……6……
最终,停在了13。
陈默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有酒店设13层?但他实在太累了。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眼皮重得像灌了铅,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一头栽倒,睡到天荒地老。这家位于城市边缘、价格便宜得惊人的“悦来客栈”,是他能在导航上找到的、这个时间点还能入住的唯一选择。
“叮——”
电梯门带着沉闷的摩擦声滑开。
一股气味率先涌了进来。
不是星级酒店那种刻意的香氛,也不是普通旅馆常见的消毒水味。而是一种……混合着陈旧地毯、潮湿墙纸、淡淡霉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廉价空气清新剂试图掩盖一切却徒劳无功的、沉闷而复杂的气息。
陈默皱了皱眉,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走廊比他想象的还要幽深、昏暗。暗红色的地毯磨损严重,图案模糊,踩上去软绵绵的,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墙壁是暗金色的壁纸,不少地方已经起泡、发黑,勾勒出不规则的水渍轮廓。壁灯是那种仿古的、蒙着厚重灯罩的款式,光线被约束成一小团昏黄,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范围,更远处则沉入一片令人不安的阴影中。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除了他行李箱轮子在地毯上发出的微弱摩擦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这一整层楼,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按照前台那个睡眼惺忪、面无表情的服务员指示,沿着走廊寻找他的房间:1314。
号码牌是黄铜色的,在昏光下反着幽暗的光。越是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潮湿阴冷。两旁的房门都紧闭着,猫眼里一片漆黑。
终于,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1314房。它的旁边,就是一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标志着这是最后一间房。
拿出那张单薄的、似乎还带着前台打印机余温的房卡,对准门锁。
“嘀——”一声短促的轻响,绿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陈默推开门。
房间里的景象,让他稍微愣了一下。
空间比预想的要小。标准的双人间配置,两张单人床,床罩是那种略显俗气的、印着大朵暗色花卉的图案。家具是深色的,样式老旧,边缘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空气中那股复杂的陈旧气味更加浓郁了。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房间的墙壁……几乎被各种各样的“装饰”覆盖满了。
不是酒店常见的风景画或者抽象图案。而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靠近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边缘卷曲、颜色发黄的旧电影海报,上面的明星穿着几十年前的服装,笑容僵硬。旁边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绣着“平安”二字的十字绣,针脚歪斜。稍远些,钉着几枚早已褪色的景区纪念徽章,还有一张模糊的、似乎是某个儿童画的蜡笔画,用透明胶带粘着,一角已经耷拉下来。
甚至在一面空着的墙上,还用图钉固定着几张皱巴巴的车票、登机牌,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
这些东西杂乱无章地拼贴在一起,覆盖了大部分墙面,让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拥挤、压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像是无数陌生人的生活碎片,被强行塞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陈默放下行李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也许是某个有特殊收集癖好的客人留下的?或者酒店自己搞的什么怀旧主题?他懒得深究,现在只想洗澡睡觉。
他走到窗边,想拉开厚重的窗帘透透气,却发现窗户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钉死了,只能推开一条微不足道的缝隙。窗外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看不到什么风景。
放弃开窗,他转身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光更加昏暗,是那种老旧的、发出嗡嗡声的暖风机连带照明一体机。镜子边缘泛着黄色的水渍,映出的人影有些扭曲。水龙头拧开,先是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然后才流出带着铁锈色的冷水,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变清、变热。
匆匆洗了把脸,陈默感觉精神稍微好了点。但那种莫名的疲惫感,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他回到房间,把自己摔进靠窗的那张床上。床垫比想象中还要硬,弹簧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呻吟。
就在他闭上眼,准备强迫自己入睡时——
“咚。”
一声清晰的、仿佛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从隔壁……或者……是墙壁内部传来?
陈默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跑了一半。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一片死寂。
是听错了?还是楼上的声音?
他等了几分钟,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也许是自己太累了,神经过敏。他重新闭上眼。
然而,没过多久。
“沙……沙……沙……”
一种极其细微的、缓慢的、富有节奏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像是指甲,非常非常轻地,在刮擦着……木质表面?
声音的来源飘忽不定,时而觉得在左边墙壁,时而又觉得在头顶天花板,有时,甚至感觉……就在这间房里的某个角落?
陈默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再次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警惕地扫视着房间。
那些贴在墙上的杂乱物品,在阴影里呈现出各种扭曲怪异的形状,仿佛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沙……沙……沙……”
声音持续着,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
这一次,他确定不是幻觉!
这声音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就在这个空间里!
他猛地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但那些墙上的“装饰”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声音,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戛然而止。
仿佛那个制造声音的东西,对光线异常敏感。
陈默坐在床上,后背渗出冷汗,睡意全无。他死死地盯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尤其是那些被杂物覆盖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这酒店……这房间……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起前台服务员那麻木的表情,想起这空无一人的13层,想起这间被称为“最后一间”的、布满陌生人物品的1314房。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淹没了他。
后半夜,陈默几乎没怎么合眼。任何细微的声响——空调出风口的嗡鸣、水管里偶尔的水流声、甚至他自己翻身时床架的吱呀声——都能让他心惊肉跳。那“沙沙”的刮擦声没有再出现,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这房间里,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
天亮时分,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先生!客房服务!”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急促。
陈默挣扎着爬起来,头脑昏沉,四肢酸痛,仿佛昨晚不是睡觉,而是干了一夜的重体力活。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推着清洁车的客房服务员,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
“不好意思先生,打扰了,需要打扫房间吗?”她语速很快,似乎想尽快结束对话。
“不用了,谢谢。”陈默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我这就退房。”
他转身回去收拾东西,注意到那个服务员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飞快地、带着一丝恐惧地瞥了一眼他房间的内部,尤其是那些贴满杂物的墙壁,然后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推着车离开了,脚步匆忙。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连酒店的员工都对这房间避之不及?
他快速收拾好行李,下楼退房。
前台换了一个中年男人,同样是一副没睡醒、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办理退房手续时,陈默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我住那间1314,墙上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你们酒店的什么特色主题房吗?”
前台男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皮抬了抬,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哦,那个啊……”他含糊地应着,低头继续操作电脑,“可能是之前客人留下的吧,我们还没来得及清理。”
他的语气平淡,但陈默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迟疑和回避。
这里面一定有鬼。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的车上,陈默没有立刻发动。他靠在驾驶座上,感觉比开车十几个小时还要累。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并没有因为离开那个房间而消散。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悦来客栈 1314”。
跳出来的结果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预订网站信息。他加了几个关键词:“怪异”、“闹鬼”、“投诉”。
翻了几页,在一个极其冷门的、界面粗糙的本地城市论坛角落里,他找到了一条几年前的帖子。
帖子的标题是:【有没有人住过城西悦来客栈的1314房?那房间邪门!】
发帖人声称,自己出差时被迫入住了1314房,当晚遭遇了无法解释的事情——听到奇怪的刮擦声和低语,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别人”,醒来后浑身酸痛,精神萎靡。更诡异的是,他退房时发现,自己随身带的一枚护身符,莫名其妙地碎裂了。
帖子下面只有寥寥几条回复。有人嘲笑楼主自己吓自己,也有人附和说听说过那家酒店不太干净,尤其是高层。其中一条回复引起了陈默的注意:
【那间房是最后一间,据说……特别“聚客”。以前好像还出过事,但酒店压下去了。】
“聚客”?
陈默盯着这两个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联想到房间里那些来自不同陌生人、如同遗物般的零碎物品,联想到那诡异的刮擦声和沉重的疲惫感……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难道……那些贴在墙上的东西,并不是无意义的杂物?而是……某种“锚点”?将曾经住过这间房的“客人”……或者说,他们的某一部分……留在了这里?
而那夜夜不休的“沙沙”声,是那些被禁锢的、无法离去的“存在”,在试图刮擦掉束缚,或者……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生前的某个动作?
所谓的“最后一间房”,并不是指物理位置上的最后,而是……一种意义上的“终点”?一个容易聚集“东西”的不祥之地?
所以酒店员工才会恐惧回避,所以前台会含糊其辞!
自己昨晚,是和一群看不见的“房客”,挤在了一个房间里!
这个念头让陈默感到一阵反胃和眩晕。他猛地发动汽车,踩下油门,仿佛要逃离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回到公司安排的临时住所,陈默以为自己能摆脱那恐怖的阴影。但当晚,他再次从沉睡中被惊醒。
不是被声音。
而是另一种感觉。
一种……极其真实的、冰冷的、带着霉味的……呼吸。
轻轻地,拂过了他的脸颊。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俯身,近距离地……凝视着他。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打开床头灯!
房间里空无一人。
只有他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悦来客栈1314房里,那特有的、陈旧而复杂的气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手臂内侧,似乎出现了一小块……若隐若现的、青黑色的、像是手指按压留下的淤痕。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它……或者它们……跟出来了?
是因为自己在那里住了一晚,身上沾染了那里的“气息”?还是因为……自己无意中,从那个房间,“带走”了什么东西?
他猛地想起,自己在收拾行李时,似乎不小心碰掉了一张粘在墙上的、皱巴巴的旧车票,他当时没在意,随手捡起来又塞回了墙上……
是那个时候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将他紧紧缠绕。
他知道,自己可能……惹上大麻烦了。
那家酒店,那个最后一间房。
它的“客满”,或许,从来就不是指活人。
而自己,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它们中的……新的一员。
或者,更糟……成为了它们试图离开那个房间的……媒介。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
而陈默知道,对于他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