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公寓楼没有电梯,陈默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光线昏暗,墙壁上布满了小广告和剥落的墙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饭菜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他在六楼停下,掏出钥匙,打开了606的房门。房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小一些,一室一厨一卫,墙壁是新刷过的,惨白得有些刺眼,试图掩盖某种陈旧的气息。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而且带一个独立的储藏室——房东特意指给他看的,就在楼道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小铁门。
“里面有些以前住户留下的杂物,没什么值钱东西,你自己看看,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堆在那儿,别扔就行。”房东把一把略显锈迹的小钥匙塞给他,叮嘱了一句。
陈默当时没在意,他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储藏室。
安顿下来的头几天,相安无事。他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几乎忘了那个储藏室的存在。
直到一周后,他收拾房间,找出一些不常用的书籍和过季的衣物,才想起那个角落里的空间。他拿着那把旧钥匙,走到了楼道尽头。
铁门有些涩,钥匙插进去,费了点力气才拧动。“咔哒”一声,锁开了。他拉开铁门,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那是灰尘、纸张腐朽和木头霉烂混合的味道,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质感。
储藏室很小,大概只有两三个平方,没有窗户,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在门边找到了拉线开关,“啪”一声,一盏功率很低的昏黄灯泡亮了起来,勉强驱散了门口的黑暗,更深处依旧影影绰绰。
里面果然堆满了东西。几个落满灰尘的硬纸箱,一个断了背的藤椅,一捆用麻绳扎起来的旧报纸,还有一些看不清形状的、用旧床单盖着的杂物。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面,角落里挂着厚厚的蛛网。
陈默皱了皱眉,把手里不用的东西找了个角落放下,正准备离开,目光却被墙角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深棕色的、皮质的手提箱。款式很老,边角有磨损的痕迹,铜质的搭扣却擦得锃亮,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它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与其他杂乱的物品格格不入,仿佛被精心安置过。
鬼使神差地,陈默走了过去。箱子没有上锁。他轻轻扳开冰凉的铜搭扣,掀开了箱盖。
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旧衣服或者杂物。
箱子内衬是深蓝色的天鹅绒,已经有些褪色,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考究。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样东西:
一沓用丝带系好的、颜色泛黄的信笺。
一个银质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依偎在一起,笑容温婉。
一本硬壳封面的、厚厚的笔记本,封面是空白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木质的八音盒,做工精致。
这些东西,带着一种与这个杂乱储藏室、甚至与这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沉静与优雅。
陈默拿起那个八音盒,下意识地拧动了发条。
“叮叮咚咚……”
清脆、略带沙哑的音乐在狭小寂静的储藏室里响了起来,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旋律忧伤的古典乐曲。音符跳跃着,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时空拉回到了几十年前。
他放下八音盒,又拿起那本笔记本。封面是硬质的,没有任何文字。他犹豫了一下,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的字迹是娟秀的毛笔小楷,用的是文言文,夹杂着一些白话。开头写着:
“民国三十六年,秋。迁居至此楼,号六百零六。乱世飘萍,得一隅安身,幸甚至哉……”
这是一个日记本。记录着几十年前,一位名叫“婉清”的女子,居住在这里的点滴。有对时局的忧叹,有对远方恋人的思念,有日常生活的琐碎,文笔细腻,情感真挚。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页页地翻看着。他仿佛透过这些泛黄的纸页,看到了一个温婉坚韧的女子,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度过的那段动荡的岁月。
日记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年。最后几页,笔迹变得有些凌乱,充满了担忧和恐惧,提到了战争、离别和无法兑现的诺言。最后一篇,停留在民国三十八年的春天,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
“局势日紧,恐不能久留。君音讯全无,心如油煎。此箱此物,乃我与君之见证,不忍弃之。藏于此室,若有缘人得见,望善存之。婉清,绝笔。”
绝笔……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叫婉清的女子,后来怎么样了?她等到了她的恋人吗?还是……
他看着那个空了的相框,照片上的年轻男女,笑容依旧,却早已被时光凝固。
从那天起,陈默对这个储藏室,对这个手提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它不再只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而是一个承载着一段往昔岁月、一段未竟情缘的时空胶囊。
他偶尔会下去,不是为了放东西,只是静静地待一会儿,翻看一下那本日记,听一听那首忧伤的八音盒曲子。他甚至按照日记里模糊的描述,尝试去想象婉清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然而,渐渐地,他开始感觉到一些不对劲。
起初是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
有时,他晚上从储藏室回来,会隐约闻到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类似茉莉花香的陈旧气味,但他确定自己没有碰过任何带香味的东西。
有时,他深夜在房间里看书,会听到楼道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像是布鞋走过地面的脚步声,很慢,很轻,走到储藏室门口就消失了。他起初以为是邻居,但几次之后,他注意到,那脚步声响起的时间,往往是在他刚去过储藏室之后不久。
更让他心里发毛的是,有一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储藏室时,是把那本日记合上、平整地放回了皮箱里。但第二天他再下去时,却发现日记本是摊开的,翻到了中间某一页,仿佛有人在他离开后,继续阅读过。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难道……婉清……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她的某种“痕迹”,还留在这里,守护着这些承载了她一生回忆的遗物?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恐惧,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
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下去,也不敢再轻易触碰那些东西。
一天夜里,他加班回来很晚,楼道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走到自己门口,拿出钥匙。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楼道尽头的储藏室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穿着浅色旗袍的身影!
身影非常单薄,像是由月光或者尘埃构成,背对着他,面朝着储藏室的门,一动不动。
陈默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个方向!
空无一人。
只有深沉的黑暗,和储藏室那扇紧闭的、暗绿色的铁门。
是幻觉吗?还是……?
他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打开房门,冲了进去,重重地关上,反锁,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他开始真正地害怕那个储藏室。那把小小的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让他不敢触碰。
他尝试着跟房东提起,想退掉那个储藏室,或者至少把里面的东西处理掉。
房东听了,却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处理掉?那可不行。那箱子……是以前住这儿的一个老太太特意嘱咐留下的,说是她母亲的东西,不能丢。我们签合同的时候,这一条是写进去的,你不能动里面的东西。”
合同?陈默完全不记得有这一条。他翻出合同,仔细查看,在不起眼的附加条款里,果然有一行小字:“承租人需妥善保管606号房对应储藏室内原有物品,不得丢弃或损毁。”
他感到一阵无力。原来,他不仅是租了一个房间,还成了一个“遗物”的保管人。
恐惧和一种被束缚的感觉,让他备受煎熬。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他鼓足勇气,再次拿着钥匙,走到了储藏室门口。他决定最后一次下去,跟那些东西,跟那个可能存在的“婉清”,做一个了断。
铁门被拉开,昏黄的灯泡亮起。
一切如旧。皮箱还在原地。
他走过去,看着那个箱子,心情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准备将箱盖合上,然后彻底离开,再也不下来。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箱盖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珠子掉落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
声音来自那堆用旧床单盖着的杂物。床单的一角,不知何时滑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一个陈旧的本制梳妆台的一角。梳妆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同样老旧的首饰盒。
刚才的声音,好像是……从首饰盒里传来的?
陈默的心提了起来。他犹豫着,一步步走过去。
首饰盒里没有什么珠宝,只有一些零散的、不值钱的老式发卡和纽扣。但在盒子的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一枚很细的、银质的戒指,样式简单,没有任何花纹。
但陈默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了那枚戒指上!
因为他记得,在那张黑白照片里,那个年轻的、名叫婉清的女子,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枚戒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戒指的内侧,似乎刻着两个极其细微的字。他凑到灯光下,仔细辨认。
“永……不负……”
永不负?
是“永不负卿”?还是“永不负此心”?
后面那个字,磨损得太厉害,看不清了。
但仅仅是这三个字,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时光的迷雾。一个女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坚守着一个承诺,保存着爱人的信物,直到最后……将它与自己的回忆一起,封存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
陈默握着那枚冰冷的戒指,站在堆积的尘埃和往事之中,忽然明白了。
他所感受到的那些“异常”,或许并非恶意。
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时光的彼岸,无声地守护着她最珍贵的东西,一遍遍地重温着那些无法放下的记忆。她只是……存在于此,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
恐惧,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渐渐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悯与宁静。
他轻轻地将戒指放回首饰盒,将滑落的床单重新盖好。
然后,他回到皮箱前,没有合上箱盖,而是将摊开的日记本,轻轻地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个写着“绝笔”的地方。
他做完这一切,静静地退出了储藏室,轻轻拉上铁门,锁好。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下去过。
但他知道,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女子,依旧在守着她的皮箱,她的八音盒,她那句未曾说完的“永不负……”,以及那段,被永远封存在储藏室尘埃里的,未尽的年华。
而他,只是一个偶然的过客,一个短暂的……保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