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开夜班出租车已经五年了。他喜欢深夜的城市——喧嚣褪去,只留下路灯、霓虹和那些带着故事的乘客。凌晨两点后的城市是另一个世界,而他是个沉默的观察者,载着各色人等穿梭在空旷的街道上。
今晚是农历七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李文照例在午夜十二点接班,开着那辆略显破旧的蓝色出租车,开始了一夜的工作。
“师傅,去西郊公墓。”凌晨一点左右,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在路边招手。
李文愣了一下。西郊公墓离市区有二十多公里,这个时间去那里实在有些奇怪。但他没多问,干这行久了,什么奇怪的乘客都见过。
男人上车后坐在后排,一言不发。李文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三十多岁,面容憔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这么晚去公墓?”李文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看个人。”男人简短地回答,声音沙哑。
车内陷入沉默。李文打开收音机,深夜电台正在播放老歌,是那首《夜来香》。男人似乎被歌声触动,轻轻叹了口气。
“这首歌...她最喜欢。”男人喃喃自语。
李文从后视镜看到男人眼中闪过的泪光,识趣地没有接话。
车驶出市区,路灯渐渐稀疏,两旁变成了漆黑的田野。导航显示距离公墓还有五公里时,李文突然注意到前方路边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在伸手拦车。
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么晚的时间...李文本能地想要忽略,但那个女人站在路中央,他不得不减速。
“师傅,能捎一段吗?”女人走近车窗。她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发及腰,面容清秀,但脸色苍白得有些不自然。
李文犹豫地看向后排的男乘客。男人点点头:“让她上来吧,这么晚一个人不安全。”
女人上车后坐在副驾驶座,带来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她报了个地址,是公墓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
“这么晚才回家?”李文随口问道。
女人微微一笑:“刚下班。”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李文专注开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个女人上车时,他似乎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到达目的地时,女人递来一张折叠的百元钞票:“不用找了,谢谢师傅。”
李文接过钱,触手冰凉。等他再抬头时,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什么时候下车的?”李文困惑地回头问男乘客。
男人表情复杂:“你没看见吗?她直接穿过车门走的。”
李文背脊一凉,急忙打开车内灯,检查刚才女人坐过的座位——座位上留下一小片水渍,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而他手中的百元钞票,在灯光下显露出冥币的特征。
“我们...遇到那个了?”李文声音发颤。
男人却异常平静:“也许是吧。不过她看起来没有恶意。”
把男人送到公墓门口后,李文说什么也不肯再多停留,立即调头回城。后视镜里,他看见男人站在公墓大门外,那个白裙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两人并肩走向墓园深处。
回程的路上,李文心有余悸。开了五年夜班出租车,第一次真真切切遇到这种事。他决定提前收工,回家压惊。
然而就在他即将进入市区时,路边又有人招手拦车——还是那个白裙女人。
李文本能地想要加速离开,但女人再次站在路中央,他不得不停车。
“师傅,能再捎我一段吗?”女人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恳求。
李文颤抖着手摇下车窗:“你...你到底是...”
“我只是想回家。”女人眼中含泪,“可是回不去了。”
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李文最终还是让她上了车。这次他特意注意了——女人确实没有开车门,而是直接“穿”过了车门,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你是...鬼魂?”李文鼓起勇气问。
女人点点头:“三年了。车祸。”
李文想起三年前确实在这条路上发生过一起严重车祸,一个年轻女子当场死亡。
“为什么拦住我的车?”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的车...很特别。我能坐上来。”
李文这才想起,这辆出租车是二手车,前车主退休前开了它十年,据说从未出过事故,是公司里有名的“平安车”。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李文忽然不那么害怕了。眼前的鬼魂看起来悲伤而孤独,没有丝毫恶意。
“玫瑰园小区,3栋2单元401。”女人轻声说,“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
玫瑰园是市区的一个老小区,距离这里不算远。李文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路上,女人告诉李文她的故事。她叫苏雨晴,生前是名小学教师。三年前的今晚,她乘坐的出租车在这条路上与一辆酒驾的货车相撞,她当场死亡。从此她的魂魄就困在了这段路上,每到忌日前后,才能短暂地“显形”。
“我妈一个人住,我有三年没去看她了。”苏雨晴的声音哽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李文心中酸楚。他也有个年迈的母亲在老家,已经半年没回去看她了。
到达玫瑰园小区时,已是凌晨三点。小区里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
苏雨晴指着其中一扇窗户:“那就是我家。灯还亮着,妈妈还没睡。”
李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四楼的一扇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
“我能...跟你一起上去吗?”苏雨晴怯生生地问,“我进不去楼道,有门禁。”
李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停好车,跟着苏雨晴的灵魂走向单元门。奇怪的是,当他接近时,单元门自动打开了,像是有人在里面按了开门键。
“谢谢你。”苏雨晴感激地说,飘进了楼道。
401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李文轻轻推开门,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本相册,正在抹眼泪。
“妈...”苏雨晴轻声呼唤,但老妇人显然听不见。
李文敲了敲门:“阿姨,您好。”
老妇人惊讶地抬头:“你是?”
“我是...苏老师的朋友。”李文临时编了个理由,“路过附近,看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
老妇人热情地邀请李文进屋。客厅的桌子上摆着苏雨晴的遗像,前面供奉着水果和点心。
“今天是我女儿的三周年忌日。”老妇人红着眼睛说,“睡不着,看看她的照片。”
李文在一旁坐下,苏雨晴的灵魂就站在母亲身边,试图为母亲擦眼泪,但手指直接穿过了母亲的脸颊。
“阿姨,苏老师生前一定很孝顺。”李文说。
老妇人点点头:“是啊,雨晴最懂事了。每天下班都先来看我,周末陪我买菜逛街...”她抚摸着相册里的照片,“要是那天晚上她没坐那辆出租车就好了...”
苏雨晴跪在母亲面前,无声地哭泣。李文看着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姨,苏老师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希望您好好生活。”李文轻声安慰。
老妇人抹去眼泪:“我知道。就是有时候太想她了...这房子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李文在苏家坐了半个小时,听老妇人讲述苏雨晴生前的种种。苏雨晴的灵魂一直守在母亲身边,时而微笑,时而落泪。
临走时,老妇人执意要送李文下楼。在楼道里,她突然说:“李先生,谢谢你。”
李文一愣:“阿姨,您怎么知道我姓李?”他记得自己没有自我介绍。
老妇人神秘地笑了笑:“刚才我好像闻到雨晴最喜欢的栀子花香...感觉是她带你来看我的。”
回到车上,苏雨晴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谢谢你让我见到妈妈。”她说,“她老了好多...”
李文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默默开车。
“能再带我去个地方吗?”苏雨晴突然问。
“去哪里?”
“永安小学,我工作的地方。”
李文点点头,调转方向。凌晨四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永安小学的大门紧闭,苏雨晴却直接穿门而入。李文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翻墙进去——幸好围墙不高。
苏雨晴飘向一栋教学楼,在三楼的一间教室外停下。透过窗户,能看到教室里整齐的课桌椅,黑板上还留着放学前写的板书。
“那是我的班级。”苏雨晴指着教室,“孩子们现在应该都上初中了吧。”
她轻轻哼起一首儿歌,手指在玻璃上划动。神奇的是,教室里的钢琴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按下了琴键。
“我最喜欢教孩子们唱歌了。”苏雨晴微笑,“他们说我唱歌好听。”
李文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这个年轻的鬼魂在教室外徘徊。她走过每一间教室,抚摸每一扇窗户,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天边开始泛白,苏雨晴的身影变得透明。
“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她说。
李文开车送她回西郊的那段路。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
“每年只有这几天,我才能稍微离开那段路。”苏雨晴看着窗外的景色,“能看到妈妈和工作的地方,我已经很满足了。”
到达事发路段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苏雨晴的身影几乎完全透明。
“谢谢你,李师傅。”她轻声说,“你是个好人。”
李文停下车:“明年...我还能载你吗?”
苏雨晴微笑着点头:“如果你的车还是这辆‘平安车’的话。”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向李文挥手告别。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如晨雾般消散在空气中。
李文独自开车回公司交班,副驾驶座上只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和一小片水渍。
接下来的几天,李文特意查了三年前的那起车祸。报道上的苏雨晴笑容灿烂,与他在车上见到的鬼魂一模一样。报道还提到,肇事司机至今在逃。
一年后的同一天,李文特意申请了夜班。他仍然开着那辆“平安车”,凌晨时分再次驶向西郊公墓方向。
果然,在同一个路段,那个白裙身影又出现在路边。
这次苏雨晴上车后,李文告诉她一个消息:“肇事司机找到了,上个月被判了刑。”
苏雨晴愣了一下,随后露出释然的微笑:“太好了...妈妈一定很高兴。”
“你妈妈搬去和你舅舅一起住了。”李文继续说,“我偶尔会去看她,她身体很好。”
苏雨晴感激地看着李文:“谢谢你一直照顾她。”
这一夜,李文带着苏雨晴去了她母亲的新家,去了翻新后的学校,还去了她生前最喜欢的江边公园。黎明时分,她再次在晨光中消散。
从此,每年七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李文都会开着那辆“平安车”去西郊接一位特殊的乘客。公司里的人笑他迷信,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年一度的约定。
第三年的那个夜晚,苏雨晴上车后显得格外平静。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车了。”她说。
李文一愣:“为什么?”
“我感觉到了...是时候该走了。”苏雨晴望着窗外的夜色,“妈妈有了你的照顾,肇事者受到了惩罚,学校里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我没什么牵挂了。”
李文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三年来,他早已把这个特殊的乘客当成了朋友。
最后一次旅程,他们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沿着环城路慢慢行驶,看这座城市的夜景。苏雨晴轻声哼着歌,是那首《夜来香》。
黎明时分,车再次停在那段路上。苏雨晴下车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路边,身影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李文,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她微笑着说,“你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不那么孤单。”
“你要去哪里?”李文问。
“去该去的地方。”苏雨晴的身影越来越淡,“保重。”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消散,而是化作点点光芒,缓缓升向黎明的天空。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久久不散。
李文在原地停留了很久,直到阳光完全照亮了路面。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苏雨晴。她的母亲在一年后安详离世,李文以义子的身份参加了葬礼。
他依然开夜班出租车,依然载着各色乘客穿梭在深夜的城市。偶尔在凌晨的西郊路上,他会闻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栀子花香,然后轻声说一句:“晚安,苏老师。”
那辆“平安车”最终报废退役,李文买了一辆新车,但副驾驶座上总是放着一个小香包,里面是干燥的栀子花瓣。
深夜的城市依然充满故事,而生与死的界限,有时只是一段路的距离。李文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也许还有像苏雨晴一样的灵魂,等待着一次温暖的搭载,一个告别的机会。
收音机里又响起那首老歌,李文轻轻跟着哼唱,载着新的乘客驶向黎明。窗外的城市正在苏醒,而有些告别,终于迎来了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