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隆的魂冰化身如同常人,在新白金城喧嚣与阴影交织的街道上穿行。
那冰冷的愤怒在他心中持续燃烧,直到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区域——一座临时搭建的、挂着圣光徽记的救济站前。
这里与城中其他地方的混乱残酷形成了鲜明对比。
身穿素白长袍的圣光牧师和修士们,正有条不紊地向排着长队、面黄肌瘦的贫民和极少部分看起来格外凄惨的奴隶分发着稀粥和粗糙的黑面包。
他们脸上带着悲悯而平和的神情,口中吟诵着舒缓的祷文,圣洁的微光在他们手中流转,治愈着一些显而易见的皮外伤。
一些贫民在领取食物后,甚至会跪下来,向这些牧师们叩拜,口中感激着圣光的恩典。
这一幕,像是一盆冰水,夹杂着冰块,浇在了晨隆心头的暗火之上,似乎发出了“嗤嗤”的幻响。
怒火却没有完全熄灭,反而激起了更复杂的内心迷糊。
他瞬间明白了。
圣光教国,作为洛林王国的邻国与潜在对手,他们乐见于洛林王国旧都覆灭后的混乱与重建。
这里的苦难,很大程度上源于洛林贵族们急于重建权力和享乐而进行的残酷压榨。
而圣光教国,并没有直接制造这些苦难,他们只是在“顺水推舟”。
他们冷眼旁观,甚至可能暗中鼓励洛林贵族的贪婪,任凭苦难滋生、蔓延。
然后,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候,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施舍微不足道的食物和有限的治疗,轻而易举地收割着绝望中的信仰与感恩!
这不是纯粹的善,这是算计的善,有目的的仁慈!
他们的神,或许倡导光明,但其信徒的行事,却巧妙地利用着黑暗。
他们不需要亲自作恶,他们只需纵容恶,然后在恶的废墟上树立起自己的神像。
原来,神恩亦可如此……廉价而高效。
这个念头划过晨隆的脑海。
他对圣光教国的观感并未变得更好,反而更加警惕。
这种隐藏在善意背后的目的性,比赤裸裸的邪恶更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就在他批判圣光教国的善时,一个更加尖锐、更加不容回避的反思念头,如同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意识:
造成眼前这片苦难土壤的根源之一,难道不正是……他自己吗?
是他,晨隆,亲手冰封了旧白金城!
是他,打断了旧有的秩序,尽管那秩序也并非完美!
是他,创造了这片权力的真空和混乱的开端!
洛林贵族的贪婪是原罪,圣光教国的算计是推手,但他晨隆,无疑是点燃这一切的那根导火索!
圣光教国巧妙地利用了他造成的局面,在废墟上播种信仰。
而他呢?
他只能在这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隐藏身份,暗中观察,为自己亲手参与制造的苦难而感到愤怒?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荒谬感。
他的愤怒不再仅仅针对外界的黑暗,更猛地调转了矛头,指向了他自己!
他为自己的愤怒而愤怒!
他愤怒于自己竟是这场悲剧的缔造者之一!
他愤怒于自己此刻的“无力”——并非力量上的无力,而是立场和行动上的束手束脚!
他愤怒于这该死的、纠缠不清的因果链条!
“唔……” 魂冰化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重握着白龙剑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那冰冷的魂冰都仿佛要被他捏出裂痕。
周身散发的寒意让路过他身边的一个贫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惊恐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远离。
他闭上眼睛,强行压制着灵魂深处翻腾的黑色浪潮。
理智告诉他,冰封旧城是为了保存希望,是当时绝境下的最优解。
当初的根源是旧神对新神的打压与毁灭。
但情感上,目睹着自己行为所间接导致的后续连锁反应,这种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有神格却依旧是个人……
圣光教国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局势,他却在此承受着内心的反噬。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那是一种将沸腾情绪强行冻结后的极致平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圣光救济站,又扫过那些在苦难中挣扎、却向“敌人”祈求恩赐的面孔。
是不能再这样旁观下去了。
购买奴隶的计划依旧,这是他建设神国所需。
但除此之外,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扮演救世主,而是为了……
为了在这由自己部分导致的混乱中,刻下属于自己的、不同于圣光伪善的印记。
他转身,融入街角的阴影之中,向着城市最黑暗、最污秽的核心——那个庞大的奴隶交易区。
……
尚未完全靠近,一股混杂着汗臭、排泄物、廉价消毒药水和绝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却并非市井的活力,而是充斥着呵斥、哭喊、讨价还价以及铁链拖拽的刺耳声响。
巨大的、以原木和粗铁搭建的围栏圈出了一片片区域。
里面挤满了人。
男女老少,衣衫褴褛,眼神大多麻木空洞,如同待宰的牲畜。
他们的脖子上或手腕上戴着粗糙的铁镣,被一根根长铁链串在一起。
有些身上还带着明显的鞭痕或未愈的伤口。
高台上,衣着光鲜、口若悬河的奴隶贩子正声嘶力竭地夸耀着“货物”的成色。
“看看这个壮劳力!能扛能挖,只要二十个银币!”
“来自东方的女奴,皮肤细腻,听话懂事!”
“一家三口,打包价更优惠!”
台下,穿着体面、带着护卫的贵族管家、商人或是小地主们,像挑选牲口一样,掰开奴隶的嘴巴看牙齿,捏捏胳膊试力气,对女奴评头论足。
交易达成,银钱易手,镣铐便被转移到新主人手中,伴随着一声呵斥或一记皮鞭,新的苦难旅程便开始了。
晨隆的魂冰化身行走其间,眼眸扫过每一个笼子,每一张麻木或恐惧的脸。
他看到了年幼的孩子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看到了老人因体力不支而被贩子粗暴地拖到角落,看到了有人试图反抗被当场打得血肉模糊……
他原本的计划,是挑选一批相对健康、有潜力的奴隶,用虚时界里的财宝“购买”下来,然后悄悄转移至神国,给予他们新的生活。
这在他看来,是一种相对“干净”且高效的人口补充方式。
但此刻,亲眼目睹这赤裸裸的人口贩卖,目睹这将人彻底物化的残酷流程,他发现自己很难将这种行为仅仅视为一场“交易”。
购买?
自问的声音重新在他脑海中响起。
用那些从龙母宝库中得来的、沾着龙族贪婪气息的财宝,去“购买”这些被剥夺了一切的人?
然后呢?
将他们带入神国,告诉他们,你们的新生活是用金币换来的?
这与我刚刚鄙夷的圣光教国的“伪善救济”,在本质上又有何不同?
都是在利用这套残酷的规则,只不过一个付出金币,一个付出面包。
他停在了一个围栏前。
里面关押的大多是些病弱或年老的奴隶,价格低廉,几乎无人问津。
一个监工正不耐烦地用木棍捅着一个蜷缩在地、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的老者。
“妈的,又装死?晦气!看来今天得提前清理一批‘垃圾’了!”监工骂骂咧咧地朝不远处几个负责搬运的人喊道,“喂!来几个人,把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拖到城外乱葬岗去!别死在这里臭了地方!”
“乱葬岗……”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了晨隆混乱的思绪。
他看着那几个被像破麻袋一样拖走、气息奄奄的“垃圾”,又看了看那些在市场上被明码标价、命运未知的奴隶,再回想起圣光救济站前那些排队领取施舍的贫民……
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在他心中。
购买奴隶,或许能救下少数人,但这行为本身,却在无形中认同并支持了这套将人视为商品的残酷制度,甚至可能刺激更多的捕奴和贩卖。
他带来的金币,最终会流入那些贵族和贩子的口袋,助长更多的苦难。
而圣光教国,他们救济贫民,却对奴隶市场的存在视而不见,因为贫民是潜在的信仰来源,而奴隶……大多是“异教徒”或“战俘”,不在他们优先“拯救”的名单之内。
这套体系,从上到下,从洛林贵族到圣光教国,甚至包括他原本的“购买”计划,都在以一种或直接或间接的方式,维系并纵容着这片滋生黑暗的土壤。
他,晨隆,冰封了旧城,某种程度上开启了这混乱,难道现在还要成为这黑暗链条中的一环吗?
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喧嚣的市场,望向了城市之外,那片被称为乱葬岗的死亡之地。
那里,是这一切的终点,也是被所有人,包括圣光教国,彻底抛弃的地方。
如果无法从源头上阻止苦难的产生,如果购买行为本身也是一种变相的助纣为虐……
那么,至少可以去往那最终的终点,在那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做点什么。
去做一件,不需要金币,不需要交易,只关乎生命本身最后尊严的事情。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喧嚣而残酷的奴隶市场,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背离了这片人间的修罗场,向着城外,向着那片寂静的乱葬岗,迈出了脚步。
他的目标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