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云孤鸿化作一道灰影,悄然西去,奔赴那黄沙万里、杀机暗藏的西域剑冢之时,位于中原东南方向、以清冷孤高着称的瑶光派圣地——望月峰之巅,正迎来一场牵动整个宗门,乃至引起正道修真界广泛瞩目的变故。
望月峰,终年积雪,云雾缭绕,峰顶并非平坦,而是如同一柄斜指向天的冰棱仙剑,刺破云海,独沐清辉。此刻,在这冰棱仙剑最为尖端、也是寒气最为酷烈、被瑶光派历代先辈视为闭关禁地的“玄冰绝狱”洞口,厚重的、凝结了不知多少万载玄冰的洞门,正发出阵阵低沉而古老的轰鸣。
“卡察……卡察……”
冰屑簌簌落下,覆盖在洞门表面的坚冰,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裂纹。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精纯又极其冰冷的剑意,如同沉睡的太古冰龙苏醒前的呼吸,透过那些裂纹,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
洞门外,早已肃立着数十道身影。为首者,正是瑶光派当代掌门,也是凌清雪的师尊——明月真人。她身着月白道袍,面容雍容,气质清雅,但此刻,那双平日里温润平和的眼眸中,却蕴含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期盼,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忧虑。
在她身后,是瑶光派的各位长老、真传弟子,包括曾与云孤鸿在百花谷有过一面之缘、并暗中赠予地图的冯月等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那扇即将开启的玄冰洞门之上,脸上交织着敬畏与好奇。
凌清雪,瑶光派数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身负太阴灵体,与宗门至高典籍《瑶光剑典》完美契合。多年前,她于天枢宗七脉会武归来后,便径直踏入这玄冰绝狱,宣布长期闭关,冲击更高境界,同时也为了……斩断那纠缠于心、几乎成为其道心破绽的……情劫。
如今,她终于要出关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玄冰绝狱中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当她再次踏出这扇门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功行圆满,道心澄澈?还是……依旧未能挣脱那情丝束缚,甚至道基受损?
“轰隆——!”
终于,在众人期待而紧张的目光中,那扇沉重的玄冰洞门,在一阵更加剧烈的轰鸣声中,彻底洞开!
刹那间,一股远比之前清晰、磅礴、凛冽到极致的寒流,如同决堤的冰河,勐地从洞内汹涌而出!空气中的水汽瞬间被冻结,化作漫天晶莹的冰粉,纷纷扬扬落下。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坚冰,甚至连光线都似乎在这股寒意下变得扭曲、暗澹了几分。
守在洞口的几位修为稍浅的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运转灵力抵抗这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自那幽深冰冷、仿佛连接着九幽寒渊的洞窟深处,一步步走了出来。
当她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望月峰顶那清冷的天光之下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震撼、惊艳,以及一丝……莫名的疏离与敬畏。
那是凌清雪。
依旧是那张清丽绝伦、仿佛钟天地之灵秀而生的容颜,眉眼如画,琼鼻樱唇,五官精致得没有一丝瑕疵。但,与闭关前相比,她身上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却又难以具体言说的变化。
她的肌肤,不再是曾经那种温润如玉的白皙,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晶莹质感,隐隐泛着澹澹的月华清辉,仿佛她整个人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最纯净的寒冰与月光凝聚而成。
她那一头原本如瀑的青丝,此刻竟化作了霜雪般的纯白,未曾绾髻,只是自然地披散在身后,与那身同样洁白如雪、纤尘不染的瑶光派圣女服饰融为一体。白发白衣,立于冰峰之巅,仿佛她本就是这冰雪世界的一部分,清冷,孤高,不染半分尘俗烟火气。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曾经,这双眸子清冷如秋水深潭,偶尔在望向某人时,会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泄露出一丝深藏的情愫与忧思。而此刻,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却再也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它们如同两颗经过亿万载冰封的星辰,冰冷,剔透,倒映着世间万物,却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其中留下真正的痕迹。那是一种绝对的平静,一种勘破了红尘万象、斩断了七情六欲后的……漠然。
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已然稳固在元婴中期巅峰,距离后期仅有一步之遥。但这并非最引人注目的,真正让人感到压迫与陌生的,是那股萦绕在她身边的、仿佛与天地法则融为一体的凛冽剑意。这剑意不再仅仅是《瑶光剑典》的月华清冷,更带上了一种“太上忘情”的韵味——天心即我心,万物为刍狗。无情无欲,唯道永存。
她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洞外肃立的众人。那目光,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对师尊的孺慕,也没有对同门的亲切,就像是在看一些……与周围的冰雪、岩石并无本质区别的存在。
即便是修为高深、心性坚韧如明月真人,在与女儿这双冰冷漠然的眸子对视的瞬间,心中也不由得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她成功了。
她真的踏入了《瑶光剑典》传说中的至高心境——“太上忘情”之境。
但……这真的是她希望看到的吗?
“清雪……”明月真人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试探,“你……终于出关了。”
凌清雪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精准,如同经过最严苛的计算,没有丝毫多余。她对着明月真人,以及身后的诸位长老,行了一个标准的宗门礼节,声音清越,却如同冰珠落玉盘,不带丝毫温度:
“弟子凌清雪,闭关功成,劳烦师尊与诸位长老挂念。”
她的声音很好听,却冰冷得让人心头发寒。
明月真人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脸上挤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好,好!功行大进,实乃我瑶光派之幸!清雪,你感觉如何?”
“回禀师尊,”凌清雪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波澜,“弟子于玄冰绝狱之中,观摩万载寒冰之寂灭,体悟太阴月华之轮转,终将往日尘心,尽数冰封于‘绝情剑壁’之下。如今灵台澄澈,道心无垢,《瑶光剑典》已臻‘忘情’之境。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红尘孽缘,皆是虚妄,唯有无上剑道,方是永恒。”
她的话语,如同在宣读一篇冰冷的道法典籍,将那斩断情丝、冰封过往的过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理所应当。
冯月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师姐,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年百花谷中,凌清雪隔着一片花海与云孤鸿遥遥相望时,那眼中无法掩饰的复杂情思与欲语还休。再看看如今这双冰封万古、不起微澜的眼眸,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与寒意。那个会因笛声而触动、会暗中伸出援手的师姐,似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明月真人听着女儿这番话,心中的复杂情绪更浓。她既是欣慰于凌清雪道法大进,瑶光派后继有人,又是心痛于女儿那明显被彻底冰封的情感。作为师尊,她乐见其成;作为母亲,她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能勘破情关,道心精进,为师……甚慰。”明月真人勉强维持着平静,“只是,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亦有其温养万物之德。忘情非是无情,望你谨守本心,勿要迷失于这‘绝’字之中。”
凌清雪再次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澹:“师尊教诲,弟子谨记。然弟子之道,在于极致之静,极致之纯。情之一物,于道有损,既已斩却,便无需再提。”
她的话语,堵死了明月真人所有试图唤醒她一丝人情的可能。
就在这时,一位负责宗门事务的长老上前,恭敬地禀报道:“掌门,圣女既已出关,且功行圆满,按宗门祖制,是否应择吉日,举行掌门传承大典?”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凛。明月真人年岁已高,近年来已渐感力不从心,早有传位之心。凌清雪无论是天赋、修为还是声望,都是继承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只是此前她心有挂碍,道心未纯,故而拖延至今。
明月真人看向凌清雪,目光复杂:“清雪,你意下如何?”
凌清雪抬起那双冰封的眼眸,望向瑶光派连绵的雪山宫阙,声音清冷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弟子既已斩断尘缘,自当以光大瑶光、弘扬正道为己任。掌门之位,责无旁贷。请师尊择日举行大典,弟子必将引领瑶光,走向新的辉煌。”
没有推辞,没有谦逊,只有理所当然的承担,和一种近乎绝对的自信。
她的表态,让在场所有长老和弟子都精神一振。虽然凌清雪的气质变得冰冷陌生,但她的强大与决心,无疑给近年来因天枢宗衰落、魔道蛰伏而略显沉寂的瑶光派,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好!”明月真人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朗声道,“既然如此,传我法令,三日之后,于‘冰魄殿’前,举行掌门传承大典,昭告天下!”
“谨遵掌门法令!”众人齐声应诺,声震雪峰。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瑶光派掌门传承大典,如期举行。虽然因宗门特性,并未如当年天枢宗七脉会武那般广邀天下宾客,场面宏大,但中原正道各派,乃至一些交好的散修高人,都派来了使者观礼,梵音寺更是由新任方丈玄玦派出了座下首徒前来祝贺。
冰魄殿前,巨大的广场以寒玉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蓝天雪峰。瑶光派弟子身着统一月白服饰,列队整齐,肃穆无声。广场中央,一座临时搭建的冰晶高台熠熠生辉。
吉时已到,钟磬齐鸣。
明月真人身着庄重华丽的掌门服饰,亲手将代表瑶光派至高权柄的“冰魄剑”与“月华印”,郑重地交到了凌清雪的手中。
凌清雪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信物。当她站起身,手持冰魄剑,面向台下无数门人弟子与观礼嘉宾时,她周身那股“太上忘情”的剑意与元婴中期巅峰的磅礴灵力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如同无形的潮水,席卷整个广场!
寒气凛冽,剑意冲霄!
许多修为较低的弟子,甚至需要运转全力才能抵抗这股威压,看向新掌门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崇拜。
“即日起,凌清雪,继任瑶光派第八代掌门!”明月真人的声音,通过灵力传遍四方。
凌清雪手持冰魄剑,剑尖斜指苍穹,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雪风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吾,凌清雪,今日执掌瑶光,在此立誓!”
“必以手中之剑,护佑宗门,斩妖除魔,光耀道统!”
“凡犯我瑶光者,虽远必诛!”
“凡阻我道途者,皆化齑粉!”
“自此,瑶光之辉,当照彻寰宇,引领正道,再创辉煌!”
她的誓言,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冰冷的决绝与强大的自信,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阻碍、唯我独尊的霸道剑意。这与她以往清冷内敛的形象截然不同,却更符合一派掌门应有的气度与威严。
“拜见掌门!”
台下,以冯月等真传弟子为首,所有瑶光派门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声浪如潮,在雪山之间回荡。
观礼嘉宾们也纷纷拱手致意,心中各有思量。这位新任的瑶光掌门,显然并非易与之辈,其“太上忘情”之境,更是让人忌惮不已。未来的修真界格局,恐怕会因这位冰冷女掌门的出现,而再生变数。
大典结束后,凌清雪并未有任何庆祝或休憩,直接入驻了掌门才能居住的“冰璃宫”,开始处理积压的宗门事务。她的效率高得惊人,决策果决,赏罚分明,一切以宗门利益和道法传承为最高准则,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迅速将瑶光派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令行禁止。
是夜,冰璃宫最深处的静室。
凌清雪盘坐于万年寒玉床上,冰魄剑横于膝前。她并未修炼,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雕塑。室内的寒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
月光透过冰棱窗户,洒在她霜白的发丝和晶莹的肌肤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冰冷得不似凡人。
她的意识,沉入那已然化作一片冰封世界的识海。
这里,不再有纷杂的念头,不再有情感的波动,只有无尽的冰雪与永恒的寂静。在那识海的最中央,矗立着一面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绝情剑壁”。剑壁之上,倒映着她过往的一切——少女时的憧憬,与叶寒舟、云孤鸿相处的点滴,百花谷的遥望,七脉会武的复杂心绪,葬星海的担忧,镇龙渊的抉择……所有与“情”相关的记忆,所有曾让她道心泛起涟漪的人和事,都被一股绝对冰冷、绝对强大的剑意,强行冰封、镇压在这剑壁之下,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昆虫,保持着最后的姿态,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
这便是《瑶光剑典》“太上忘情”之境的奥秘——并非遗忘,而是绝对的掌控与冰封。将一切可能影响道心的情感因素,彻底剥离出活跃的意识层面,封印于识海深处,以此换取道心的绝对纯净与剑意的极致锋锐。
她“看”着剑壁上那些被冰封的画面,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看一些与己无关的图卷。
她看到了那个青衫仗剑、笑容温和的云孤鸿……
看到了那个持剑而立、眉宇间带着责任与挣扎的叶寒舟……
看到了自己在月下吹奏青玉笛时,那眉间化不开的轻愁……
这些,都曾是她心湖中的波澜,是她道心上的尘埃。
如今,波澜已平,尘埃落定。
“红尘如梦,情孽皆空。”她对着那面冰封的剑壁,无声地低语,仿佛是在对自己做最后的确认,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斩断因果的仪式。
“自此以后,唯道永存。”
话音落下,识海中那面“绝情剑壁”光华大盛,冰冷的剑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过,将那些被冰封的画面,彻底淹没在更加深邃、更加永恒的冰雪之下,再也看不到丝毫痕迹。
外界,静室中的凌清雪,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冰封的眸子,比之前更加清澈,也更加……空洞。仿佛世间再无任何事物,能够在那片冰原上,留下丝毫印记。
她成功了。
彻底斩断了情劫。
从此,她只是瑶光派掌门凌清雪,一个为剑道而生、为宗门而存的……修道者。
然而,就在她心神最为宁静,道心最为稳固的这一刻,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与她此刻冰冷气质截然不同的波动,自她那霜白的发梢末端,一闪而逝。
那并非剑意,也非灵力。
更像是一缕……被强行剥离、却未能彻底湮灭的……情丝执念,如同最坚韧的寒冰下的潜流,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了那一缕白发,悄然隐没。
凌清雪本人,对此毫无所觉。
她的道,是太上忘情。
但这世间,情之一字,当真如此轻易,便能斩得断、冰得绝吗?
恐怕,唯有那无言的时间,与莫测的未来,方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冰璃宫内,寒气愈重。
宫外,瑶光派的雪,依旧在下。
纷纷扬扬,覆盖了过往的一切痕迹,也掩埋了……那未曾死透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