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8年的秋日,沛县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中透着一丝凉薄的清澈。风中已不带夏日的黏腻,转而携来禾黍成熟的清香与隐隐的肃杀。沛县军师将军府内,相较于外界的平静,更多了几分沉潜与忙碌。
赵政埋首于案几之间,竹简与绢帛堆叠如山。他正与萧何核算着近期通过“工坊抵赋”政策节省下的粮草数目,并规划着下一阶段沛县自身的农事与军备。一切都按部就班,透着乱世中难得的井然有序。
然而,这份平静被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墨影统领如同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堂内,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军师,萧功曹。”墨影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赵政抬起头,目光从竹简上移开,落在墨影脸上。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已经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的笔。
“咸阳……有消息了。”墨影深吸一口气,递上一卷细小的绢帛,“七月,丞相李斯……被定为谋反,腰斩于咸阳市,夷三族。将军冯劫、御史大夫冯去疾……因劝谏获罪,已……自裁于狱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赵政的心上。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赵政手中那支质地坚硬的毛笔,竟被他生生捻断!断茬刺入指尖,沁出一点殷红,他却浑然未觉。
萧何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李斯……夷三族?冯氏兄弟……也……疯了!胡亥、赵高这是自毁长城!朝堂……朝堂还有何人可用?!”
是啊,还有何人可用?赵政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李斯,那个协助他统一文字、度量衡,制定律法,虽有其私心,却无疑是帝国行政支柱的丞相;蒙恬、蒙毅,北逐匈奴,修筑长城,忠心耿耿的将门砥柱;冯劫、冯去疾,皆是宿将能臣……如今,非死即贬,屠戮殆尽。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从黑冰台零星的汇报里,从那些语焉不详的流言中。但当真切地听到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落幕时,那股混杂着愤怒、痛心、荒谬与巨大无力的情绪,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多年前,章台宫内,他与李斯、与蒙恬、与那些如今已化作冤魂的臣子们,纵论天下,规划着万世基业的夜晚。那时,他以为大秦的江山,将如铁桶一般坚固。
可现在……
他缓缓松开手,断成两截的毛笔落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拿起旁边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动作稳定得近乎刻板。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惊涛被强行压下,化作一片沉郁的冰海。
“还有呢?”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项梁那边,情况如何?”
墨影察觉到军师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下蕴含的风暴,语气更加谨慎:“八月初,章邯得到援军补充,于定陶……与项梁主力决战。楚军大败,项梁……确认战死。”
又一个惊雷!
萧何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案几才勉强撑住身体:“项梁……也死了?!”反秦势力中最为强大、最具号召力的一支,其核心人物竟然就此陨落?这天下局势,瞬间变得更加混沌难测!
赵政闭上了眼睛。项梁之死,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某种程度上乐见其成的。这头猛虎倒下,才能给沛县这样的势力留下更多腾挪的空间。但此刻,这消息与李斯的死讯交织在一起,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凉与紧迫。
胡亥和赵高,在疯狂地拆解着他留下的帝国骨架;而外面,群雄并起,猛虎环伺。他毕生心血构筑的一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内部腐烂,从外部崩塌。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的地图上。咸阳,那个他曾经号令天下的中心,如今在他看来,却像一个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黑洞,正在将整个帝国拖入深渊。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声音依旧平淡,“下去吧。严密监控章邯下一步动向,以及……楚地那边,谁会成为新的首领。”
“诺。”墨影躬身,迅速退下,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感到窒息。
堂内只剩下赵政与面色苍白的萧何。
萧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看着赵政,只见军师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沛县还算安宁的街景,久久不语。
秋风穿过窗棂,吹动他玄色的衣袂,背影挺拔,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孤寂与苍凉。
萧何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无声的惊雷在军师心中炸响。他想起军师平日里那些超越常人的见解,那些对制度、对民生的深刻洞察,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若非对那咸阳宫闱深处的腐朽与疯狂有着切肤之痛,又怎会如此清醒,又怎会如此……痛苦?
那是一种,明知大厦将倾,却身处偏隅,只能眼睁睁看着,还要勉力维系自身一方小天地的,清醒的痛苦。
“萧何,”不知过了多久,赵政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冰冷,“传令下去,沛县全境,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农事不可废,但民兵操练加倍。工坊……全力运转,我们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储备足够支撑一场硬仗的物资。”
“军师是担心章邯……”萧何心领神会。
“章邯新胜,气势正盛。项梁既死,楚地必乱。他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趁机彻底扫平楚地残余,要么……”赵政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指地图上的另一个方向,“就是回过头来,清理我们这些‘东方之患’。”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了沛县与丰邑的位置。
“胡亥和赵高,已经疯了。他们不在乎这个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但我们,不能不在乎。”
“从现在起,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我们要活下去,要在这片废墟上,找到重建秩序的可能。”
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萧何的心头。
萧何肃然躬身:“诺!何,这就去安排!”
萧何匆匆离去后,赵政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仿佛一个孤独的守夜人。
他不再愤怒,不再痛心,那些情绪已于方才那死寂的沉默中,沉淀为更为冷硬的东西。
李斯的血,项梁的死,胡亥的癫狂,赵高的奸佞……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砝码,压在他跨越千年的灵魂上。
他知道,属于他嬴政的那个时代,那个他亲手缔造的大秦帝国,在胡亥举起屠刀走向自己兄弟姐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
而现在,他是赵政,是沛县的军师将军。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片注定要倾覆的废墟边缘,抢下一块基石,为不可知的未来,保留一丝火种。
秋声入耳,惊雷已过,剩下的,是漫漫长夜与必须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