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进的战事,并非总是一帆风顺。刘邦此刻正蹲在颍川郡一处刚攻下的县城官署门槛上,手里捧着个粗陶碗,呼噜呼噜地喝着里面寡淡的菜粥。连日征战,风餐露宿,让他那张本就带着几分痞气的脸更添了几分风霜与疲惫。官署内一片狼藉,秦吏逃跑时丢弃的竹简滚落满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娘的,”刘邦把空碗往地上一顿,抹了把嘴,对着蹲在旁边同样喝粥的樊哙抱怨,“这秦地的粥,怎么比咱沛县的还稀?灌一肚子水,跑两趟茅房就没了!”
樊哙三口两口把自己的粥喝完,咂摸着嘴:“大哥,有的吃就不错了!你是没看见,昨天那几个守城的秦崽子,饿得眼睛都绿了!”
刘邦刚想再吐槽两句,就见张良拿着一卷刚刚由斥候送来的绢帛,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眉头微蹙,那张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沛公。”张良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语调却沉了几分。
“子房啊,来来来,坐!”刘邦拍了拍身旁的门槛,咧嘴笑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好消息?哪个城池望风而降了?”
张良没有坐,他将绢帛递给刘邦:“沛公,你先看看这个。”
刘邦接过来,展开一看,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绢帛上墨迹清晰地写着:沛县赵政,奉楚怀王诏,加封东海、砀郡都督,总揽两郡军事。其麾下曹参、韩信已定砀北,兵锋正盛。
“砀郡都督?”刘邦的声调扬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他赵政?那个在沛县不声不响的军师?他不是在帮咱看家吗?怎么一转眼,成了砀郡都督了?还总揽两郡军事?!” 他猛地站起身,把陶碗都踢翻了,残粥洒了一地。
樊哙凑过来,抻着脖子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哦,赵军师啊?他升官了?好事啊!咱老家更安稳了!”
“安稳个屁!”刘邦没好气地瞪了樊哙一眼,“你懂什么!他这是把手从沛县伸到砀郡去了!砀郡再往东是什么?是大海!往北呢?地盘大了去了!他这是在圈地啊!樊哙!”
张良轻轻叹了口气,指向绢帛上的另一个名字:“沛公,再看这里,韩信……此人先前在项梁处不过一持戟郎,投奔赵政不过数月,如今竟已能独领一军,夜袭破城,可见赵政用人,不拘一格,且此人确有非凡之能。”
刘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原地转了两圈:“我说子房,这赵政……他到底想干什么?当初在沛县,推我当这个沛公,自己躲在后面。项梁在时,他跑去送粮送钱,混了个脸熟。项梁一死,他扭头就抱上了怀王和宋义的大腿,摇身一变成了都督!这砀郡,咱们当初西进的时候也路过,硬骨头都没啃,他倒好,悄没声息地就吞下去了!这小子,滑不溜秋,比他娘泥鳅还精!”
张良看着刘邦那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样子,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有一丝无奈的笑意,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缓声道:“沛公,慎言。赵军师此举,于法理上,有怀王诏命;于情理上,安定地方,亦无可指摘。只是……”
“只是什么?”刘邦停下脚步,盯着张良。
“只是其志恐非仅在一城一地。”张良目光深邃,“东据大海,北控砀郡,南联彭城(虽是与宋义虚与委蛇),西边……若我等西进不利,或与项羽纠缠过久,待他消化了砀郡,根基深厚……沛公,届时这天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啊。”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刘邦瞬间冷静了下来,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不再转圈,而是眯起了眼睛,那里面闪烁着市井之徒的精明与枭雄的警惕。他回想起赵政平日里那副沉静得近乎冷漠的样子,想起他那些看似随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只言片语……原来,那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如此深的漩涡。
“娘的……”刘邦低声骂了一句,这次少了些浮躁,多了些狠厉,“老子在前面跟秦军拼死拼活,他在后面摘桃子,圈地盘……这买卖,做得比老子还精!”
他看向张良,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子房,那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大吧?”
张良沉吟片刻:“眼下,我等首要之敌,仍是秦军,是尽快入关。与赵政,不宜直接冲突,亦不可不防。当务之急,是加强我军自身。其一,西进速度需再加快,抢在所有人之前入关中,占取大义名分与秦之府库。其二,我军情报,需更加灵通。”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不仅要探听秦军动向,对于沛县,对于赵政、韩信,乃至他们麾下主要将领的动向,也要多加留意。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刘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嗯……有道理。咱们的‘耳朵’和‘眼睛’,是得再伸长点,再擦亮点儿。”他忽然咧嘴一笑,带着点自嘲,“别到时候咱们在前面打生打死,老家被人端了都不知道,那才真是笑话了!”
他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子房,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挑些机灵可靠的,撒出去。费用嘛……从缴获里出,别舍不得!”
“良明白。”张良拱手。
就在这时,夏侯婴兴冲冲地跑过来:“沛公!好消息!前面探路的兄弟回报,去陈留的路障好像撤了不少,守军也似乎换了一批,看着士气不咋样!”
“哦?”刘邦眼睛一亮,暂时将赵政带来的烦恼抛在脑后,“传令下去,埋锅造饭,吃饱喝足,给老子加快速度,直奔陈留!这回要是能轻松拿下,老子请兄弟们喝酒!”
“好嘞!”夏侯婴欢天喜地地跑了。
刘邦看着夏侯婴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关于赵政的绢帛,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抬头望向东方,那是沛县和砀郡的方向,目光复杂。
“赵政啊赵政……”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你最好只是想吃个饱饭……要是想连锅端……哼。”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带来了远处军营里士兵们因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和“沛公请喝酒”的承诺而发出的隐隐喧哗。刘邦深吸一口气,将那丝警惕与不安深深埋入心底,重新换上了那副豁达乐观的面具。眼前的仗,还得打,而且必须打赢。至于身后的影子,只能先小心提防着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动作重新变得利落起来,只是那眼神深处,多了一分此前从未有过的、对那位沛县军师的审视与计较。西进的路还长,而潜在的对手,似乎并不只在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