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沛县县衙却比往日更早地苏醒过来。
赵政踏入刑名曹衙署时,几名老吏正围在火盆边,端着陶碗吸溜着稀薄的粟米粥,聊着市井闲话。见他进来,几人慌忙起身,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敷衍的恭敬。
“赵吏掾。”
赵政微微颔首,目光已落在案几上那堆积着薄灰的卷宗上。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是一桩盗窃案,案情模糊,证词矛盾,最后以嫌疑人在狱中“畏罪自尽”结案。
“此案,赃物可曾追回?”他声音平静地问。
负责刑名的老吏李矦忙咽下嘴里的粥,答道:“回吏掾,不曾。但那贼人已死…”
“人死,案未必清。”赵政打断他,将竹简放下,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衙署安静下来,“律法之威,在于公正,而非苛酷。卷宗存疑,证据不足者,发回重审。不得再用刑讯逼供,需以人证、物证定案。”
李矦和几个老吏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不用刑讯?那还怎么断案?这新上任的赵吏掾,莫非是个读书读傻了的迂腐之人?
“吏掾,这…怕是不合惯例吧?”李矦试图争辩,“那些刁民滑吏,不动刑,岂肯老实交代?”
赵政抬眼看他,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惯例若皆是真理,夏商周何以更替?按我说的做。若有疑案难断,报于我处。”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仓廪。留下李矦等人愣在原地,咀嚼着那句“夏商周何以更替”,心头莫名骇然。这…这是一个小小吏掾该说的话吗?
‘这新来的头儿,怕不是个愣头青?不用刑,难道要靠念经让贼人悔过?’李矦内心嘀咕,仿佛已经看到未来堆积如山的悬案和来自郡府的斥责文书。
仓廪处,萧何早已在此等候。几个管账的胥吏捧着厚厚的、杂乱无章的竹简,脸上带着惯有的迷糊与怠惰。
赵政拿起一卷账目,扫了几眼,眉头微蹙。收支混杂,项目不清,字迹潦草,简直是一团乱麻。
“从今日起,仓廪账目,按此法记录。”他取过一枚空白竹简,用笔划分出四个区域,分别标注“旧管”、“新收”、“开除”、“实在”。
“旧管,即上月结余;新收,本月收入;开除,本月支出;实在,本月结余。四项须得持平。每笔收支,注明来源、去向、经手人。账目每旬一核,每月一结。”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四柱清册”的基本原理。萧何眼中精光一闪,他精于吏事,立刻意识到这种方法的清晰与严谨,远超当下通行的流水记账,能极大减少贪墨和错漏。
胥吏们却傻眼了,看着那划分区域的竹简,如同看天书。这得多费多少竹简?得多写多少字?
‘这位爷是嫌我们不够忙?’一个年轻胥吏苦着脸想,‘这弯弯绕绕的,比俺婆娘纳的鞋底还复杂!’
赵政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淡道:“学不会的,可以去刑名曹协助李矦审案。”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刑的那种。”
那年轻胥吏瞬间脸色发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去刑名曹跟那些老油子打交道,还不如在这里学这“天书”呢!
萧何忍着笑意,肃然道:“都听明白了?即日起,按赵吏掾之法行事!若有怠慢,严惩不贷!”
安排完仓廪之事,赵政对萧何道:“去城防营地看看。”
萧何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政务千头万绪,城防之事,自有曹参负责,赵政为何要亲自去?
此时的城防营地,气氛算不上紧张。几十个兵卒松散地站着,曹参正在前方演示长戟的刺击动作,动作标准,虎虎生风。但下面的兵卒,有的眼神飘忽,有的动作绵软,更有甚者,哈欠连天。
曹参看得心头火起,却又有些无可奈何。沛县承平日久,这些兵卒疏于操练,也是常情。他只能加大音量,反复强调动作要领。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人影走了过来——是赵政和萧何。
曹参一愣,收了架势,快步迎上:“赵吏掾,萧功曹,你们怎么来了?”他心思直率,没想到赵政是来“视察”的,只当是路过。
赵政的目光掠过那些站得歪歪扭扭的兵卒,并未回答曹参的问题,反而问道:“平日操练,以何为主?”
“主要是阵型、戟法,偶尔习射。”曹参老实回答。
“习射?成果如何?”
曹参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这个…弓力不足,准头也差,十箭能中三四,便算不错了。”
赵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径直走向校场边缘的兵器架。那里放着几张训练用的角弓。他取下一张,在手中掂了掂,又试了试弓弦。弓是制式弓,力道寻常,保养得也一般。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好奇的、疑惑的、甚至带着几分看文官笑话意味的——赵政拈弓、搭箭、沉肩、吸气,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古老的、刻入骨髓的韵律。他并未刻意瞄准太久,似乎只是凭着感觉。
“嗖!”
箭矢离弦,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钉在了百步之外箭垛的红心之上!箭尾兀自轻轻颤动。
整个校场,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兵卒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依旧面无表情的文吏。曹参的嘴巴微微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萧何虽然知道赵政不凡,但亲眼见到他展露箭术,心中亦是震动。
‘俺的亲娘咧!’一个刚才还在打哈欠的兵卒猛地揉了揉眼睛,‘这赵吏掾莫不是披着文官皮的将军?百步穿杨啊这是!’
曹参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布满激动与钦佩:“赵…赵吏掾!好箭法!”他本是军人,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赵政这一箭,彻底折服了他。
赵政放下弓,神情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向曹参,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操练,非是嬉戏。从今日起,增设耐力、臂力考核。负甲越野,引体向上,皆需达标。优者,赏钱帛,赐酒肉;劣者,加练,扣饷银。具体章程,萧功曹会与你商议。曹狱掾,由你严格执行。”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兵卒们听到“赏钱帛,赐酒肉”,眼睛顿时亮了;听到“扣饷银”,又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无人敢质疑,方才那一箭,已立下了无形的威信。
“诺!”曹参抱拳,声如洪钟,这一次,心服口服。
离开营地,萧何终于忍不住低声赞叹:“赵兄真乃深藏不露。”
赵政未置可否。前世他为秦王,兼并六国,弓马骑射乃是必备之技,虽久未练习,但底子犹在。正要说话,一个嬉笑的声音从旁边巷口传来。
“哟!赵老弟!萧功曹!可真巧啊!”刘邦不知从哪个酒肆钻了出来,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袍子上还沾着点酒渍,他凑近赵政,挤眉弄眼,“俺刚才可听说了,赵老弟在校场一箭定乾坤,威风!真是威风!如今您可是咱沛县实实在在的‘这个’了!”他翘起大拇指,脸上堆满笑容。
赵政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他那副玩世不恭外表下的精明:“刘亭长消息,果然灵通。”
刘邦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不敢不敢,混口饭吃嘛。赵老弟,如今您大权在握,有啥发财…哦不,有啥需要哥哥我效劳的,尽管吩咐!”他搓着手,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赵政略一沉吟,道:“确有一事,需你这类人才。”
“何事?”刘邦精神一振。
“我要你留意四方流民、壮士,有何能人异士,或是生活困顿之辈,皆可留意。同时,郡守府乃至外界的大小风声,也需留意。”赵政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记住,暗中进行,勿要张扬。”
刘邦是何等机灵之人,立刻明白了这话背后的含义——这是要他组建外围的情报网络和招揽人手!他收起嬉笑,郑重地拱手:“赵老弟放心,此事包在哥哥身上!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他感觉,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赌对了,抱住了一条深不可测的粗腿。
看着刘邦匆匆离去的身影,萧何微微皱眉:“赵兄,刘季此人…”
“市井之雄,亦有可用之处。”赵政打断他,目光悠远,“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曹参做不来,你我不便做,正需他这类人。”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沛县的权力结构,在赵政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落子下,正悄然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一股新的力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始凝聚、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