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邑大捷的余波尚未平息,缴获的兵甲粮秣还在清点入库,刘邦受降纳叛、整顿城防的捷报亦刚传回不久,沛县内部,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却已悄然拉开序幕。
时值岁末,空气中弥漫着辞旧迎新的微妙气息,然而沛县议政堂内,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炭盆里的火依旧旺,却驱不散那股源自利益博弈的寒意。萧何面前堆满了竹简与麻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新税则推行以来遇到的种种阻力。
“军师,沛公,”萧何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新税则与平准仓之策,于底层百姓间反响甚佳。然,县内诸多乡绅耆老,尤其是以王陵公为首者,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是明确抵制。”
他拿起一份联名上书,递呈上去:“他们言说,新税则看似公允,实则‘变相加赋’,‘与民争利’,更言平准仓乃官府与商贾争利,非仁政所为。”
端坐主位的赵政神色不变,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哦?王陵等人,家业几何?隐匿田亩多少?逃避赋役几何?萧功曹,你心中当有本账。”
萧何立刻会意,从另一堆文书中抽出一本厚厚的账册:“据初步核查,仅王陵一族,隐匿未登记之上好水田便有近三百亩,其依附之佃户、荫庇之人口,亦远超定额。其余各家,多则百余亩,少则数十亩,皆有不实之处。”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
一旁的刘邦(他已从丰邑赶回,脸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得意满)闻言,眉头一挑,嘿嘿笑道:“这帮老狐狸,占便宜没够!俺们在外面打生打死,他们倒好,躲在后面捞足油水,现在让他们多出点血,就跟割他们肉似的!”
曹参更是怒目圆睁,瓮声瓮气道:“跟这帮酸朽文人废什么话!依俺看,让儿郎们上门,按着账册,一家一家把该交的粮食、该出的丁口都揪出来!看谁敢龇牙!”
赵政抬手,止住了曹参的躁动。“强压之下,必有反弹。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会激化矛盾,动摇根基。”他目光转向萧何,“萧功曹,你持此账册,亲自去拜访王陵。不必争执,只将账目示之,陈说利害。告诉他,沛县若乱,覆巢之下无完卵。望他以大局为重。”
“诺!”萧何领命,他知道,这是先礼后兵。
翌日,萧何便带着两名书吏,捧着一卷誊抄清晰的账目,登门拜访王陵。王陵府邸深阔,暖阁内熏香袅袅,与外面的严寒恍如两个世界。王陵一身锦缎常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接待萧何时,脸上带着惯有的、属于地方豪强的矜持与圆滑。
“萧功曹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王陵笑容可掬,亲自为萧何斟茶。
萧何也不绕弯子,寒暄几句后,便将那卷账目轻轻推至王陵面前,语气平和:“王公,此乃近日官府核查田亩户籍之部分记录,其中有些许不明之处,特来向王公请教。”
王陵笑容不变,接过账目,随意翻看。起初尚能维持镇定,但随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清晰列出的田亩数目、依附人口,以及根据新税则计算出的应缴赋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端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这个……萧功曹,怕是有些误会吧?”王陵放下账目,干笑两声,“老夫家中田产,皆有登记在册,何来这许多隐匿之说?定是下面办事的胥吏弄错了。”
萧何神色不变,淡淡道:“是否误会,一查便知。王公,如今沛县初定,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流民待抚,正是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之时。新税则旨在均平负担,充实府库,以保境安民。若根基不稳,纵有万贯家财,在这乱世之中,恐亦难保全啊。”
他话语温和,却绵里藏针,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直击王陵这等豪强最深的恐惧。王陵脸色变了几变,眼神闪烁,最终长叹一声:“萧功曹所言……老夫岂能不知?只是这新税……唉,容老夫与族中众人再商议商议。”
萧何知道火候已到,不再逼迫,起身告辞:“如此,便静候王公佳音。”
几乎就在萧何离开王陵府邸的同时,沛县城外的校场上,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曹参奉赵政之命,举行了一场“新军演武”。并非全军出动,而是精选了数百名已换装部分新式装备、尤其是装备了改良弩机的精锐士卒。
校场上,寒风卷着尘土。曹参一身戎装,声如洪钟:“儿郎们!让那些躲在屋子里的老爷们看看,是谁在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是谁,值得他们把粮食交出来!”
“吼!吼!吼!”士卒们以戈顿地,发出整齐的怒吼。
演武开始,常规的阵型操练,进退有序,杀气凛然,已让受邀前来观礼的少数乡老代表暗自心惊。而当弩兵方阵出场时,更是引起了阵阵低呼。
只见弩兵们操作着经过简化的弩机,上弦速度明显快于传统秦弩。“预备——放!”随着军官令下,一片密集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覆盖了百步之外的箭靶区域,大部分箭矢都深深钉入了木靶,甚至有部分力道强劲的,几乎将靶子射穿!
“这……这弩箭竟如此迅疾犀利!”一名乡老忍不住惊呼出声。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深知军力强弱直接关系到自身安危。沛县军队展现出的这种纪律性和装备水平,远超他们的预期。
曹参适时地走到观礼台前,抱拳道:“诸位乡老请看,此乃军师督造之新弩!有此利器,何惧秦军来犯?何惧流寇侵扰?然,强军需粮秣,需犒赏!望诸位明鉴!”
软硬兼施之下,王陵等人的抵制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
两日后,议政堂再次召开会议。这一次,王陵及几位主要乡老皆在座,只是脸色都不太自然。
萧何率先汇报了新税则推行遇到的困难,以及部分乡绅的“疑虑”。王陵等人默不作声,目光游移。
赵政静静听完,并未直接指责,而是缓缓开口:“诸公之忧,政,甚为理解。均平赋税,确非易事。然,竭泽而渔,非长治久安之道;杀鸡取卵,亦非智者所为。”
他目光扫过众人,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方案:“既如此,新税制可稍作调整。推行‘阶梯税制’。”
“阶梯税制?”众人皆露疑惑之色。
“即,按田亩多寡,划分等级。”赵政解释道,“拥有田亩低于二十亩者,税赋维持原额,或可酌情减免,以恤贫苦。二十亩至百亩者,按新税则缴纳。百亩以上者,则需承担稍高税赋,以为沛县防务、民生工程出力。如此,既可保证府库收入,亦不使贫者愈贫,更能体现‘能者多劳,富者多担’之公允。”
此议一出,王陵等人愣住了。这“阶梯税制”看似依旧让他们多出了血,却巧妙地将他们与底层民众区分开来,给了他们一个“为国出力”的体面台阶,而非单纯的“加赋”。更重要的是,这方案承认了他们的既得利益(百亩以下部分税率不变),只是对超额部分增加了负担,反抗的意愿自然大减。
萧何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其中精妙,率先赞同:“军师此议大善!既顾全大局,又体恤民情,更显公允!”
王陵与其他乡老交换了几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妥协之意。再坚持下去,恐怕真要面对官府拿着账册上门清丈田亩、甚至动用武力的局面了,那时将更加难堪。
“军师……思虑周详,老朽……附议。”王陵最终艰难地开口,算是默认了。
就在议政堂内为新政砥柱而博弈时,沛县西门外,却迎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骑士。为首一人,身材壮硕,面容粗豪,腰间挎着环首刀,马背上还挂着弓箭,正是刘邦的旧友,卢绾。他身后跟着百余名同样带着江湖气的汉子,个个眼神精悍,显然都是见过血的游侠儿。
“哈哈!刘季兄弟!俺卢绾来投奔你了!”卢绾嗓门洪亮,隔着老远就喊道。
正在西门附近督促车骑操练的夏侯婴闻讯赶来,看到这百余名纪律散漫、却自带一股彪悍之气的生面孔,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负责整顿车骑,最重号令统一,见不得这种江湖做派。
“尔等何人?在此喧哗!”夏侯婴按着佩剑,沉声问道。
卢绾斜睨了夏侯婴一眼,大大咧咧道:“俺是沛公的兄弟卢绾,特来相投!你是哪个?”
夏侯婴脸色一沉:“我乃沛公麾下车骑主管夏侯婴!既来相投,当守军规!尔等这般散漫,成何体统!”
卢绾身后一个汉子不服气道:“俺们跟着卢大哥纵横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双方言语间顿时充满了火药味。幸好刘邦闻讯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冲突升级。
“哎呀!卢绾兄弟!你可算来了!”刘邦大喜,上前与卢绾把臂言欢,随即又对夏侯婴道,“夏侯婴,都是自家兄弟,莫要伤了和气!卢绾兄弟武艺高强,带来的也都是好手!”
他将卢绾及其部下暂时安置在城西一处独立的营地。然而,摩擦并未就此停止。卢绾部下习惯了自由散漫,不服夏侯婴制定的严格车骑操典,而夏侯婴麾下的正规车骑则看不起这群“乌合之众”。短短数日,小冲突发生了好几起。
这一日,一位名叫周苛的文吏(原是县中小吏,因精明干练被萧何提拔)向赵政汇报政务时,顺便提及了此事,并献上一策:“军师,卢绾所部与夏侯婴所部,习性不同,强融反生弊端。不若‘分营操练’,划定不同区域,明确各自职责。卢绾部可侧重山林斥候、突击破袭等其擅长之事,夏侯婴部则专司车骑阵战。如此,既可发挥各自所长,又能避免无谓摩擦。”
赵政闻言,看了周苛一眼,此人心思倒是缜密。“可。便依你之策。”他随即下令,调整营地部署,明确卢绾与夏侯婴的职责范围。
同时,在次日的军政会议上,赵政出乎众人意料地,直接破格提拔卢绾为“别部司马”,允许其独立成军,暂定员额五百,由其自行招募训练,专司侦察、奇袭等特殊任务。
此令一出,卢绾感激涕零,对刘邦和赵政更是死心塌地。夏侯婴虽然心中还有些芥蒂,但见职责分明,冲突根源已除,也就接受了现实。刘邦则对赵政如此给面子,心中暗喜,觉得自己影响力又增一分。
校场上,尘土依旧飞扬。一边是夏侯婴指挥的车骑,阵列严整,蹄声如雷;另一边是卢绾操练的新募士卒,更注重个人武艺与小队配合,喊杀声狂放不羁。看似格格不入的两股力量,在赵政的巧妙布局下,暂时找到了各自的轨道,共同构成了沛县军事力量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只是,那飞扬的尘土之下,新的派系雏形,也已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