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砀郡中部大营,烈日如同巨大的熔炉,将校场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烤得滚烫,蒸腾而起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近万名新编练的士卒,如同被随意抛洒的沙子,稀稀拉拉地站在校场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原沛县军的老兵,约两千人。他们虽然也站得不算笔直,但眼神里带着一股子经历过厮杀的桀骜和懒散的自矜,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偶尔用挑剔、不屑的目光扫向另一边。他们身上穿着相对整齐的赭色军服,虽然陈旧,却自带一股底气。
另一边,则是数量更多的砀郡降兵和新招募的流民青壮。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眼神躲闪,充满了不安与茫然。降兵们下意识地聚拢,对沛县老兵充满戒备;新兵们则不知所措,像一群受惊的羔羊,在军官的呵斥下勉强维持着队形。
整个校场,如同一锅即将煮沸的、成分复杂且互不相容的浑水。
“看看!看看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校场边缘,一名沛县军的老军侯,对着身边的袍泽抱怨,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一群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加上些没骨气的降卒,能顶什么用?上了战场,别拖咱们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压抑的附和。
“就是,瞧他们那怂样,老子一个人能打他们五个!”
“听说带咱们的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叫什么韩信?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估计是军师跟前得宠,来镀金的吧?哼,等着瞧,有他哭的时候!”
这些议论,如同毒刺,扎进那些降兵和新兵的耳朵里。降兵们脸色难看,却敢怒不敢言;新兵们则更加畏缩,头垂得更低。隔阂与对立,在这酷热的校场上无声地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
韩信来了。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穿着耀眼的铠甲,只是一身与普通士卒无异的赭色军服,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平整。他的身形算不得魁梧,面容甚至有些清秀,但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冽。
所有的嘈杂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消失。
韩信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点将台前方,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近万神色各异的士卒。他的视线在沛县老兵的不驯上停留片刻,又在降兵新卒的惶恐上掠过。
良久,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沉默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时,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校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指向沛县老兵:“你们,觉得自己是功臣,是沛县出来的老人,看不起身边的这些‘新人’,觉得他们是累赘。”
他又指向降兵和新兵:“你们,觉得自己是降卒,是外来者,是泥腿子,觉得低人一等,觉得前途未卜,害怕被排挤,被当成炮灰。”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每个人心中或明或暗的想法。校场上更加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在这里,我给你们一个答案。”韩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我韩信眼里,没有沛县兵、砀郡兵,没有老兵、新兵,更没有功臣和累赘!”
“只有两种人!”他目光如电,“能听懂号令、服从军纪、奋勇杀敌的兵!和……废物!”
“是当兵,还是当废物,你们自己选!”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些沛县老兵,脸上更是火辣辣的。
“从现在起,打破原有编制!”韩信根本不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直接下令,“所有士卒,以什为单位,重新混编!沛县兵与砀郡兵、新兵与老兵,打散了编在一起!原任军官,暂代什长、伍长,后续按训练和战功重新任命!”
命令一下,校场上顿时一片骚动。打破编制,意味着原有的小团体被强行拆散,熟悉的袍泽被分开,要和那些“看不顺眼”的人朝夕相处。抱怨声、抗议声低低响起。
“有异议者?”韩信冷冷地问。
一名自恃资历的老兵鼓起勇气出列:“韩将军!这不合理!我们……”
“拖下去,杖二十!”韩信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理由:抗令不遵!”
两名如狼似虎的军法队士兵立刻上前,将那还在嚷嚷的老兵拖了下去,很快,沉闷的杖击声和压抑的惨叫声传来,校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记住,”韩信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残酷,“在这里,我的话,就是唯一的道理!”
接下来的日子,对校场上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如同炼狱。
韩信的练兵方法,在他们看来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折磨。
他不急着教他们舞刀弄枪,而是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枯燥到极致的队列训练。
“向左转——!”
“向右转——!”
“齐步——走!”
在烈日下,在尘土中,成千上万的人反复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出错,惩罚;再出错,全队连坐受罚。汗水浸透了衣衫,又在烈日下烤干,留下白花花的盐渍。脚底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厚茧。
更让那些老兵难以忍受的是,韩信竟然下令,所有军官,包括他自己,必须与士兵同吃同住!
于是,在弥漫着汗臭和脚臭的营房里,士卒们惊讶地看到,那位冷面将军韩信,端着和他们一样的陶碗,吃着一样粗糙的粟米饭,就着一样的咸菜疙瘩。晚上,他也睡在硬板床上,营房里有什么异味,他一样闻着。
起初,没人敢靠近他。直到有一天夜里,一个砀郡来的新兵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污秽弄了一地,同营房的人都嫌弃地躲开。韩信巡营时发现,他没有呵斥,只是皱了皱眉,亲自上前查看,然后吩咐自己的亲兵去取草药,又让人清理了污秽。他甚至还拍了拍那新兵的肩膀,说了句:“挺过去。”
这件事,像风一样传遍了军营。
另一个打破惯例的,是韩信的赏罚。
训练中,他设立了明确的“训练标兵”和“进步奖”。获得标兵的伍、什,当晚加餐,有实实在在的肉!而训练落后的,不仅伙食减半,还要负责全营的杂役,比如清理茅厕。
同时,他设立了“晋升通道”。明确规定,无论出身,训练刻苦、表现出众者,可直接提拔为伍长、什长,甚至更高的职位。
一个原砀郡的降兵,因为队列极其标准,指挥本什人员协调出色,竟被韩信当场破格提拔为代理什长,管辖的九个人里,有四个是沛县老兵!起初那四个老兵不服,阳奉阴违。韩信知道后,直接把那四个老兵叫来,冷声道:“不服?可以。打赢他,或者训练成绩超过他,这个什长你们来当。做不到,就给我老老实实听话!再敢阴奉阳违,军法从事!”
那四个老兵铆足了劲想找回场子,却发现那个降兵出身的代理什长,在训练和组织上确实有一套,他们单打独斗或许能赢,但论起指挥小队协同,还真不如人家。几次较量下来,也只能悻悻认栽。
一个月后的校场,景象已然天翻地覆。
依旧是烈日当空,但那种焦躁不安的气息已经消失。近万名士卒,按照混编后的序列站立,鸦雀无声。他们身上的赭色军服虽然依旧陈旧,却穿得整齐利落。每个人的脸上,少了最初的茫然、不屑或惶恐,多了几分沉毅和专注。他们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眼神里有了光,身姿挺拔,隐隐透出一股锐气。
韩信站在点将台上,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军服。
“全军——!”他清越的声音响起。
“哗——!”近万人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般立正,甲胄与兵刃轻微碰撞的声音汇聚成一道短促而有力的轰鸣。
“向左——转!”
“嘿!”脚步声如同闷雷,整齐地踏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方向精准无误。
“前进!”
队伍开始移动,步伐稳健,队列森严,如同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校场边缘,曹参带着几名将领前来观摩。他看着台下这支脱胎换骨的军队,嘴巴微微张着,半天合不拢。
“他娘的……”他下意识地又骂了句口头禅,但这次,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这……这还是一个月前那锅烂粥?这他娘的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身边一个参加过巨鹿之战的老校尉,眼神凝重,低声道:“曹将军,此子……真有鬼神不测之能。你看这阵列,这气势,虽未经历大战,但已有了强军的雏形。假以时日,必是一支虎狼之师!”
曹参复杂地看着点将台上那个清瘦的身影,心里最后那点不服气,也终于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击碎了。他嘟囔道:“邪性,真他娘邪性……不过,练得好,练得好啊!”
韩信的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军队,看着他们眼中那混合着敬畏、信服甚至是一丝狂热的目光,他知道,第一步,成了。
这支军队的魂,正在被他用最严苛,也最公平的方式,一点点锻造出来。
他微微抬起手,整个校场再次变得落针可闻。
“今日操练,解散后,加餐,有肉。”
没有欢呼,但无数双眼睛里,迸发出了更加灼热的光彩。
整军的艺术,不在于粗暴的压制,而在于打破隔阂,重塑规矩,并让所有人看到,在这新的规矩下,努力,真的有回报。砀郡大营的这股新生的力量,正悄然成型,等待着利刃出鞘,震惊天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