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咸涩的海风永无止境地吹拂着,将天空洗刷成一种浅淡的、带着水汽的灰蓝色。广袤的滩涂上,星罗棋布着无数简陋的土灶和陶盆,灶膛里火光跳跃,舔舐着盆底,发出滋滋的声响。成千上万的盐户,赤着上身,皮肤被海风和灶火熏烤得黝黑发亮,如同海岸边沉默的礁石。他们机械地重复着添柴、搅动、刮取的动作,汗水滴入炽热的盐浆,瞬间化作白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喉咙发紧的盐腥味和柴火的烟味。
这里是沛县控制下最大的盐场之一,也是帝国曾经庞大盐铁官营体系的一个微小残片,如今,正等待着新的主人赋予它新的生命。
赵政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麻衣,裤脚沾满了滩涂上的泥点。萧何落后他半步,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延续了数百年的、近乎原始的煮海为盐的景象。
“军师,这便是目前最主要的产盐之法。”萧何的声音在海风中有些模糊,“耗费木柴极巨,产出却不稳定,盐质也良莠不齐。盐户辛苦终日,所得大半需上缴,仅能勉强糊口。私盐屡禁不绝,根源亦在于此——官盐价高质次,民有怨言,铤而走险者众。”
赵政没有说话,目光扫过那些疲惫而麻木的盐工,又投向远处海浪拍岸的景象。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那是他飘荡于后世时,偶然见过的,一片片整齐如棋盘、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白光的“盐田”。
“此法,太慢,太蠢。”赵政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废止大半煮盐灶。”
“废止?”萧何一惊,“军师,若骤然废止,恐盐产锐减,民生……”
“不是废止,是革新。”赵政打断他,伸手指向那片广阔的滩涂,“看见那潮起潮落了吗?那不是阻碍,是力量。我们要做的,不是与海争柴,而是向海借力。”
他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潮湿的沙地上画了起来。线条简洁,却勾勒出一种萧何从未见过的结构——一道道堤坝、一条条引水渠、一方方如同稻田般整齐划分的浅池。
“此乃‘盐田法’。”赵政一边画,一边解释,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来自未来的知识,灌注到这个古老的时代。“筑堤围埝,开辟蒸发池、调节池、结晶池。利用风力和日光,自然蒸发海水,浓缩卤水。待卤水达到一定浓度,引入结晶池,静待时日,盐便自然析出,如同地上凝霜。”
他丢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沙土:“此法,省柴薪十之八九,增产量数倍不止,所得之盐,色白、粒匀、杂质少。盐户无需终日守于灶前,可转而维护盐田,劳作强度大减。”
萧何怔怔地看着沙地上的图案,身为顶尖的行政人才,他几乎瞬间就理解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效益和颠覆性。这已非简单的技术改良,而是生产方式的革命!他仿佛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雪白的盐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和稳固的民心。
“神乎其技……军师,此真乃天授之智也!”萧何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
“非是天授,是格物致知。”赵政淡淡纠正,目光已转向内陆的方向,“盐,只是其一。走,去矿山看看。”
与海边带着水汽的闷热不同,位于沛县与砀郡交界处的矿山,则是另一番景象。干燥、粗粝,空气中漂浮着矿尘和硫磺的味道。
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的伤疤,无数矿工如同蝼蚁般在其中劳作。叮叮当当的凿击声、号子声、监工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沉重而原始的乐章。冶炼区更是热浪滚滚,土法建造的高炉如同一个个巨大的陶瓮,炉火熊熊,工匠们汗流浃背地鼓动皮囊风箱,将空气压入炉中,以期获得更高的温度,冶炼出更多的生铁。
赵政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工匠和监工们敬畏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军师”,不知他亲临这污秽之地所为何事。
他径直走到一座正在出铁的高炉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看着那缓缓流出的、带着大量渣滓的暗红色铁水,以及旁边堆积的、质地疏松如海绵般的铁块(生铁),赵政的眉头再次皱起。
“目前铁矿出产,几何?可堪大用者,又有几何?”他问负责此处的工师。
那工师是个满脸烟火色的老匠人,闻言恭敬又带着几分无奈地回答:“回军师,矿石开采不易,冶炼更难。十石矿石,往往只得一二石生铁。而生铁质脆,需经反复锻打,去其杂质,方能得到些许韧性尚可的熟铁,用以打造兵器甲胄。耗时耗力,产出有限啊。”
赵政拿起一块冷却后的生铁,手指摩挲着那粗糙多孔的表面。他知道,问题的关键之一,在于温度。温度不够,矿石中的杂质无法充分分离,铁水流动性差,碳含量也难以精确控制。
“风箱。”赵政吐出两个字。
工师连忙引他去看那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拉动的大型皮囊风箱。
“效力太低。”赵政摇头,“人力有穷时,何以不借水力?”
他再次就地取材,捡起石块,在地上画出了新的图样——一个利用水流冲击带动的大型轮盘(水排),通过连杆机构,将水流的持续力量转化为鼓风的动力。
“于此河流湍急处,建造此物,可日夜不息,鼓风之力,十倍于人力。”赵政解释道,“风力既足,炉温可大幅提升。届时,不仅出铁率增加,所得铁水质地亦将更为纯净。甚至……”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概念,“可尝试控制炉内炭火,直接炼出强度、韧性远超熟铁的‘钢’。”
“钢?”老工师和周围的工匠都愣住了。他们知道百炼成钢,但那需要千锤百炼,是顶尖匠师耗费无数心血才能得到的少许精品。直接……从炉里炼出来?
“军师……此言当真?”老工师的声音都在发抖。若真能如此,军队的装备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试过便知。”赵政没有过多解释原理,他知道,对于这些实践经验丰富的工匠而言,看到成果比听懂理论更重要。“此外,改进采矿之法,以‘火爆法’(注:并非炸药,而是用火烧岩石后泼水冷却,利用热胀冷缩使其碎裂)松动岩层。优化矿石粉碎、筛选流程。我要的,是效率,是产量,是质量!”
回到沛县军师将军府,赵政没有丝毫停歇,立刻与萧何着手制定具体的推行方案。
书房内,灯火再次亮起。赵政口述,萧何执笔,一份名为《盐铁专卖令》的政令雏形,逐渐成形。
“即日起,设立‘盐铁司’,总揽盐铁之生产、运输、定价、销售。各产盐区、矿区,设分司管辖。”
“盐田法、水排鼓风法等新式技艺,由盐铁司遴选可靠工匠,集中学习,迅速推广。”
“严禁私人煮盐、开矿、贩运盐铁。既往不咎,令下之后,再有违者,视同叛逆,严惩不贷!”
“所产之盐铁,由官府统一发售。盐价、铁器价,需明码标价,保持稳定,不得随意涨跌,确保百姓能以公道价格购得生活必需之盐与农具。”
萧何笔下如飞,心中却波澜起伏。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政令一旦推行,将不仅仅是为府库开辟一条巨大的财源,更是将两项关乎国计民生的命脉,牢牢掌控在了手中。其意义,远比攻占几座城池更为深远。
“军师,此令一下,恐触及不少靠私盐、私铁牟利的地方豪强之利益,彼等必不会坐以待毙。”萧何写完最后一条,放下笔,提醒道。
赵政端起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眼神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幽深难测。
“我知道。”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新政推行,本就是与旧利益争夺空间的过程。砀北分田是如此,如今盐铁专卖,亦是如此。”
“对于愿意遵守新规,以其财力、人脉转为正当经营的,可以给予一定便利,吸纳进来。对于企图暗中抵制、破坏,甚至武力反抗的……”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黑冰台,不是摆设。曹参和韩信的军队,也需要实战来磨砺刀锋。”
“正好,借此机会,将那些盘踞地方、不服王化的毒瘤,一并剜除。”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火气,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萧何明白,在为民谋利、充盈府库的背后,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更加隐蔽却也更加残酷的清洗。煮海耕山之利,不仅仅是技术和经济的变革,更是一场深刻的社会权力重构的开始。沛县这台战争与治理的机器,在获得了稳定的盐铁血液后,将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年轻军师,那仿佛永不枯竭的、超越时代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