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发怒了!是那些外来的妖术触怒了海神!”
望仙城清晨的宁静被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祭祀长老披头散发,指着城内一处新开辟的“火种”示范田,脸上混合着惊恐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得意。那片田里,几株原本长势良好的番茄幼苗,此刻竟莫名地蔫萎发黄,靠近根部的位置甚至出现了诡异的黑斑。
“看啊!这就是证据!”祭祀长老挥舞着双臂,对着被惊动围拢过来的城民嘶喊,“我早就说过!未知之物,必含妖邪!他们带来的不只是种子,是灾祸!海神降下警示了!再不把这些东海人赶走,下一次枯萎的就不只是几株苗,而是我们整个望仙城的生机!”
人群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不安和疑虑。一些原本就对新鲜事物持观望态度的老人,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看向随后赶来的徐稷、田穰以及几位东海学者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和排斥。
徐稷脸色铁青,田穰则一个箭步冲到田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病株,眉头紧紧锁起。
“不是海神,”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来自东海农学团队里一位名叫粟禾的年轻学者,她是个面容清秀却眼神锐利的女子,“是病害,一种真菌引起的根腐病。南方湿热,土壤中本就易生此菌,可能是移栽时伤了根,或是前几日那场急雨积水未及时排出所致。”
“胡说!”祭祀长老厉声打断,“分明是神罚!你等妖人,还想狡辩!”
“是不是狡辩,一试便知。”粟禾并不动怒,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不安的人群,“请给我几株健康的幼苗,一片空地,还有一些草木灰和石灰。我能证明,这不是神罚,而是可以防治的疾病。”
徐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沉声道:“好!就按粟禾先生说的办!就在这旁边,再辟一小块地!所有人都看着!”他锐利的目光盯向祭祀长老,“若粟禾先生能救活苗,治好地,你待如何?”
祭祀长老脸色变幻,梗着脖子道:“若她真能……老夫……老夫便信她不是妖术!”
就在望仙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病害风波”而人心浮动时,东海城郊外的试验田里,刘盈正经历着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穿着粗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赤脚踩在温润而有些硌脚的泥水里。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肥料混合的、并不算好闻的气味。他学着身边那个皮肤黝黑、名叫石头的东海农学学徒的样子,笨拙地用手拔除稻田里的杂草。没干多久,他的腰就开始酸胀,手指也被草叶划出了细小的口子,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入泥土。
“小公子,累了就歇会儿。”石头憨厚地笑了笑,递过来一个水囊。
刘盈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清水,那滋味竟比宫里的蜜水还要甘甜。他摇摇头,咬牙继续弯腰劳作。起初,他只是机械地模仿,但渐渐地,当他看到一片片稗草被清除,稻苗显得更加精神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
下午,他被带到一间农具维修棚。一位老工匠指着角落里几件被丢弃的、锈迹斑斑甚至有些破损的小农具——包括一把卷了刃的小锄头,据说是望仙城那边有人故意破坏扔掉的。
“试试看,能不能把它修好。”老工匠递给他一些简单的工具,粗砂石、锤子、钳子,还有一个简易的小炭炉。
刘盈从未做过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老工匠之前的示范,先用砂石打磨锈迹,然后用钳子努力将卷刃的部分一点点掰直,再在炭火上烧红,用锤子轻轻敲打塑形。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额头上也沾满了煤灰。但当那把原本几乎报废的小锄头,在他手中逐渐恢复形状,虽然依旧粗糙,却已能使用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捧着那把修复的锄头,感受到金属传来的微温,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充斥心间。这比他背出一篇华丽的辞赋,得到父王一句淡淡的夸奖,要实在得多,也沉重得多。
傍晚收工,他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给整片试验田镀上金色。石头和其他几个农人学徒坐在他旁边,毫无芥蒂地分享着粗面饼子和咸菜,谈论着今年的雨水、虫情,以及对丰收的期盼。他们的语言质朴,甚至粗俗,但眼神明亮,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望。
刘盈听着,忽然想起赵政的话——“让这天下的人,都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智,安稳、富足地生活。”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水泡和泥污的手,又看了看手中那块修复的锄头,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那句话的重量。这重量,来自于泥土,来自于汗水,来自于这实实在在的、创造与修复的过程。
东海城,议事厅。
墨影将两份密报放在赵政面前。
一份来自望仙城,详细汇报了“病害风波”以及粟禾正在进行的防治试验。另一份来自汉中,内容更令人警惕:刘邦在处置了那两名办事不力的侍从后,并未死心。他秘密召见了以奇计闻名的陈平,据探子回报,陈平建议不再执着于窃取成型技术,而是“釜底抽薪”——或设法绑架一两名核心匠师(名单上疑似有田穰、粟禾等人),或寻机破坏东海与望仙城之间的关键联系(如袭击补给船队),甚至可能利用刘盈在东海的机会制造事端。刘邦已调拨了一批精锐死士,由陈平亲自挑选指挥,行动在即。
萧何面色凝重:“主公,刘邦这是要狗急跳墙了。望仙城那边内部不稳,若此时外部再遭袭扰,恐生大变。是否要增派韩将军的兵力,或令其部分回防?”
赵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韩信所部,首要任务是确保望仙城及其与东海航路的安全,不能轻易调动。至于陈平的阴谋……”他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他来任他来,我们接着便是。”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手指点在代表望仙城的位置:“徐稷和田穰他们正在做的,是开垦‘沃土’。旧土壤里的病虫会反噬,天空中的风雨会侵袭,这都是必然。但只要根基扎得深,苗子长得壮,就无惧这些。”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传令给墨影,加强对核心人员及重要节点的保护,对汉中方向的渗透保持最高警戒。同时,以我的名义,正式将望仙城的文明融合项目,定名为——‘沃土计划’。”
“沃土计划……”萧何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告诉徐稷和田穰,”赵政看向南方,目光深邃,“放手去做,东海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区区病害,几缕阴风,动摇不了我们共同耕耘的这片‘沃土’。”
望仙城,试验田边。
几天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粟禾开辟的那一小块“试验田”上。她将健康的幼苗移栽过来,在土壤中掺入了草木灰和少量石灰调节酸碱度,精心控制浇灌,保持了良好的排水。
而那些染病的苗,她则小心地连根挖出,集中起来用石灰水处理深埋。
祭祀长老每日都来,冷笑着等待“神罚”再次降临。
然而,奇迹发生了。经过粟禾处理的幼苗,非但没有枯萎,反而一天比一天精神,叶片舒展,绿意盎然。而原先发病的那片地,在清理消毒后,暂时空置。
事实胜于雄辩。
当粟禾指着那几株茁壮成长的幼苗,平静地向众人解释真菌的特性、传播途径和防治方法时,原本疑虑的城民们沉默了,继而爆发出由衷的赞叹和信服。就连一些原本站在祭祀长老一边的人,也开始动摇。
“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徐稷目光如炬,看向面如死灰的祭祀长老。
祭祀长老嘴唇哆嗦着,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幼苗,又看看周围城民眼中对他的疏离和对粟禾等人的信服,他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赖以生存的“神意”解释,在确凿的知识和实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踉跄后退,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信徒,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跌跌撞撞地冲回了自己的石屋,紧紧关上了门。
老工匠走到粟禾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粟禾先生,老夫……受教了!”他眼中再无怀疑,只有对知识的敬畏。
徐稷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走到田穰和粟禾身边,低声道:“多谢二位。”
田穰擦了擦汗,笑道:“分内之事。看来,我们这‘沃土计划’,算是扎下第一道根了。”
与此同时,在东海城郊,刘盈结束了他短暂的劳作。他小心地将那把亲手修复的小锄头包好,又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了一捧他劳作过的田里的泥土。
萧何来接他回去,看到他这副模样,微微一愣。
刘盈将那个小小的泥土包紧紧攥在手里,抬起头,脸上虽然带着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他轻声对萧何说:
“萧先生,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父王想争夺的,是放在宫殿里的玉玺。”
“而赵先生和你们……在乎的,是能让这玉玺之下,万千生民赖以活命的……”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捧黝黑的泥土,一字一顿:
“——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