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多少人?”
赵政立在洛水北岸新筑的高台上,远眺着对岸正在紧锣密鼓收尾的庞大都城。春风拂过他玄色的衣袍,带着泥土与新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身后萧何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回主公,”萧何躬身,手中捧着一卷长长的名册,“除边远南越、辽东使者尚在途中,关东六国旧族代表、各地郡望乡贤,以及…以及我东海元勋,已基本抵达兴洛。共计…三百七十六人。”
这个数字让空气微微凝滞。三百七十六人,他们代表的,是昔日战国七雄的疆域,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是刚刚平息的战火下尚未完全归附的人心。他们聚集于此,将要决定的,是一个崭新国度的模样。
“人不少。”赵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也好,人齐了,才好说话。”
他转身,目光掠过萧何,看向更远处那些临时搭建、却已显露出不同气势的馆驿。齐地的儒雅,楚地的张扬,秦地的肃穆,还有东海特有的、混杂着活力与秩序的气息…在这座被命名为“兴洛”的新都雏形中,暗流涌动。
“主公,”萧何上前一步,声音压低,“昨日宴会,齐地田氏的代表田詹,与几位儒生私下议论,言必称‘周礼’,推崇‘封邦建国’,似对东海新政…颇有微词。还有几位原汉室的丰沛老臣,虽表面恭顺,但眼神闪烁,恐对‘去刘氏而尊新朝’心存芥蒂。”
赵政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旧时代的幽灵,总是不甘寂寞。无妨,让他们说。明日大典,自有分晓。”
翌日,黎明。兴洛城中心,巨大的广场已被肃清。一座以整块青石为基、巍然耸立的石碑——万民碑,蒙着红色绸布,静静矗立。三百余名代表按区域站立,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低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疑虑与紧张的气氛。
朝阳跃出地平线,将金光洒向广场。号角长鸣,鼓声震天。
赵政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他没有穿戴任何象征前朝帝王的冠冕龙袍,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唯衣襟袖口以金线绣着简约的玄鸟纹样,庄重而内敛。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无形的威压让嘈杂声瞬间平息。
“今日,邀天下贤达共聚于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非为论一人之武功,亦非为定一家之天下。”
开场白便让许多人神色一动,尤其是那些期待着新君登基、论功行赏的东海部属和六国旧族。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然暴秦之后,岂能再立一暴汉?战乱之后,岂能再复循环?”赵政的声音陡然拔高,“今日,我们要立的,非一姓之国,乃万民之国!要开创的,非一时之朝,乃万世之基!”
台下哗然!非一姓之国?万民之国?这是何等石破天惊之语!
齐地田詹忍不住跨前一步,朗声道:“赵公此言,振聋发聩!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敢问赵公,既不立一家一姓,何以定鼎天下,统御万方?莫非效法上古尧舜,禅让之制?”
这话问得尖锐,也问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赵政身上。
赵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抬手,指向那蒙着红绸的巨碑:“答案,在此碑之上。”
他目光转向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吾等所立新朝,国号——华绥!”
华绥?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
“华者,华夏!绥者,安定!”赵政的声音如同洪钟,“承华夏之正统,绥万民之福祉!此乃我等立国之本心!华绥之立,非承一姓之统,乃续华夏之脉!”
“好一个‘续华夏之脉’!”张良立于文官队列前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低声赞道。这一定位,瞬间超越了秦、汉乃至之前所有朝代的狭隘性,将新朝拔高到了文明传承的高度。
“然,国既有号,君何以称?”田詹紧追不舍,他关心的是权力的分配。
赵政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田詹脸上,带着一种洞察其心的深邃:
“君者,天下之首也。然首级何来?非天授,非神赐,乃民信所托!故,吾不称皇帝,不号天子…”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
“吾,赵政,于此告祭天地,昭示万民,自号——大统君!”
大统君?统御天下之大统?还是…统合华夏之大统?这个前所未有的称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君权非神授,乃民信所托!”赵政再次强调,“吾在此立誓,华绥朝,不设世袭帝位!未来…传贤不传子!”
“轰——!”
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台下彻底炸开了锅!不设世袭?传贤不传子?这简直是要刨了所有贵族、所有权力拥有者祖坟的宣言!连韩信、萧何等东海核心层都面露震惊,他们虽知赵政志向远大,却也未料到他竟决绝至此!
“荒谬!”一个原汉室老臣忍不住失声喊道,“无世袭,何以定国本?岂非取乱之道?!”
“取乱之道?”赵政目光如电,直射那人,“秦二世而亡,岂非世袭之祸?汉室内斗不休,岂非家天下之弊?将天下系于一人一姓之贤愚,才是最大的取乱之道!”
他不再理会那人的瞠目结舌,猛地挥手:“揭碑!”
红色绸布应声滑落,露出青石碑身上密密麻麻、苍劲有力的铭文——《华绥建国大典》!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那上面刻着的,不是歌功颂德的辞藻,而是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无比的制度架构与立国原则!
“自今日起,华绥中枢,设三院分权!”赵政的声音引领着所有人的阅读:
“行政院,总揽政务,设院正一人,副院正若干,下辖各部,执行国策!”
“监察院,独立监察,纠劾百官,肃清吏治,直达天听…不,直达民听!”
“议事院,广纳民意,由各地推举贤能代表组成,参议国是,监督两院!”
这前所未有的权力架构,让熟悉了皇权独裁的众人感到无比陌生和震撼。
“立国原则有三!”赵政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锤击在每个人心上,“民本——民为邦本,本国邦宁!官府有责赈灾济困,有责教化启蒙,此非恩赐,乃国家之本分!” 这一条,首次将国家对民众的责任白纸黑字写入法典!
“法治——律法之前,万民平等!废除连坐肉刑,罪责自负,以教代刑!”
“均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抑制豪强兼并,保障生民之基!”
碑文的内容一条条展露,如同风暴般冲击着旧有的观念。贵族世袭的特权被“科举取士”打破,土地垄断被“均田限田”制约,皇权无上被“三院分权”约束…
田詹脸色苍白,指着石碑,手指颤抖:“这…这简直是…颠覆伦常!败坏纲纪!”
“颠覆的是贵族特权之伦常!败坏的是豪强兼并之纲纪!”赵政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华绥要立的,是万民安居之伦常,是公平正义之纲纪!”
他不再看那些失魂落魄的旧势力代表,目光转向来自各地、眼神中开始闪烁出激动光芒的乡贤和部分年轻士子。
“此碑,名为万民碑!此典,名为建国大典!非为一人立言,乃为万民立法!非为一时之策,乃为万世立规!”
他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决绝与力量:
“旧的时代,连同它的皇帝、它的世袭、它的特权,已经结束了!”
“从今日起,华绥的天下,是法治的天下,是万民的天下!”
风卷过广场,吹动众人的衣袂,也仿佛吹散了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数千年的某种阴霾。
萧何看着高台上那个玄色的身影,又看看石碑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条前所未有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正式开启了。
典礼结束,人群渐渐散去,议论声却愈发沸腾。
赵政走下高台,萧何快步跟上,低声道:“主公,田詹等人离去时面色极为难看,恐生事端。”
赵政脚步未停,目光深邃地望着前方正在崛起的都城轮廓。
“意料之中。”
他淡淡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担忧,反而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平静。
“旧时代的幽灵,不会甘心就此走入历史。”
“但新时代的车轮,既然已经启动…”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坚定。
“就由不得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