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北平城,将那座承载了太多惊心动魄、阴谋与鲜血的北方重镇渐渐抛在身后。官道两旁的原野开始泛起点点新绿,已是早春时节,但风中依旧带着料峭寒意,一如吴铭此刻的心境。
离京数月,再返金陵,物是人为?不,物虽依旧,人恐已非。他不再是那个刚刚大婚、圣眷正隆却略显青涩的新晋伯爵御史,而是历经边镇生死、手握惊世秘辛、被卷入帝国最高权力漩涡的“麻烦人物”。
车内,吴铭闭目养神,脑中却如同走马灯般回放着这数月来的种种。
从都察院初出茅庐的弹劾,到货币论引发的朝争;从与徐妙锦的书坊初遇、医馆再会,到作死大弹劾后被“贬”北疆;边城试点、防治天花、救治徐达、与朱棣的交往;再到后来巡按北平、查抄车行、野狐岭遇伏、刘俊赵四的先后落网与殒命……直至最后三司会审的波诡云谲和那道意味深长的圣旨。
一幕幕,惊险、艰难,却也让他一次次将现代的知识与思维应用于这个古老的时空,一次次在刀锋上行走,并最终撬动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地方势力网络,甚至间接推动了针对帝国丞相的清算。
他做到了一个项目经理所能做到的极致:在资源有限、阻力巨大的情况下,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审计”任务,找到了关键“漏洞”和“风险点”,并将报告提交给了最高“管理层”。
但接下来的“整改”和“追责”,已超出了他目前的职权范围。老板(朱元璋)收回了项目主导权,将他暂时调离了“项目现场”。
这是保护?毋庸置疑。没有皇帝最后的强硬态度和锦衣卫的接管,他就算有十条命,也早就死在北平的暗杀或政治倾轧中了。
这是冷藏?或许也有。他知道的太多了,牵扯太深了。在皇帝完成对胡惟庸的最终布局和清算之前,他这把过于锋利、也知道太多的刀,确实不适合再摆在明面上。
“另有任用”?会是什么?吴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恐怕不会是啥轻松愉快的闲差。
马车颠簸,肩头的旧伤隐隐作痛。吴铭掀开车帘,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和村庄。民生依旧多艰,百姓面有菜色。北疆的贪墨资敌案虽然骇人听闻,但也只是这个庞大帝国肌体上的一处溃痈。更多的弊政、更深的矛盾,还隐藏在太平盛世的表象之下。
他的现代灵魂与这个时代产生了剧烈的碰撞。他有知识,有理念,渴望改变,却深感个人在时代洪流和绝对皇权面前的渺小。
“项目经理……也得先活下去,才能推动项目啊。”他低声自嘲了一句,这是只有他自己能懂的黑色幽默。
“伯爷,前面驿站打尖吗?”王伯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歇歇脚吧。也让兄弟们喘口气。”吴铭应道。
驿站依旧嘈杂混乱,充斥着南来北往的官吏、商旅和军卒。吴铭一行人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他那辆带有伯爵徽记却布满刀箭痕迹的马车,以及周围那些虽着常服却难掩彪悍之气的护卫,无不显示着这队人马的不同寻常。
驿站丞小心翼翼地接待,安排上房。吴铭坐在简陋的房间里,听着外面各色人等的交谈。
“……听说了吗?北平那边好像出了大事,抓了好多官!”
“何止北平!京城才叫人心惶惶呢!胡相爷都好久没上朝了……”
“嘘!慎言!莫谈国事!”
“……漕运又加税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南边好像有白莲教匪在闹事……”
零碎的信息汇入耳中,拼凑出一幅山雨欲来的帝国图景。胡惟庸的倒台似乎已是时间问题,但其引发的政治地震必将波及全国。而各地的矛盾也在持续积累,并不因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而消停。
吴铭默默吃着简单的饭食,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愈发明显。返回金陵,并非风暴的结束,而是踏入另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战场。
休整完毕,车队再次上路。越往南走,春意越浓,但吴铭的心绪却并未因此而轻松。
数日后,巍峨的金陵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熟悉的繁华景象逐渐映入眼帘,秦淮河上的画舫笙歌依稀可闻。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但吴铭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城门的守军验看他的关防文书时,眼神带着敬畏和好奇。显然,他在北疆的“事迹”已经以某种方式传回了京城。
进入城中,他没有先回伯爵府,而是依制直接前往皇宫递牌子请见,等候陛下召见——这是钦差返京后的规矩。
然而,在宫门外,他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徐妙锦的兄长,徐辉祖。
徐辉祖一身戎装,似乎刚从宫中当值出来,看到吴铭,他愣了一下,随即大步上前,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允恭(吴铭的字)!你回来了!”
“大哥。”吴铭拱手行礼。他与徐妙锦成婚后,与徐辉祖这位大舅哥关系还算融洽。
徐辉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避开了伤处),压低声音道:“回来就好!北平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干得漂亮!也真是凶险!妹子在家天天担惊受怕。”
“有劳大哥和妙锦挂心了。”吴铭道。
徐辉祖看了看左右,将吴铭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回来就好,最近京城……不太平。少说话,多观察。尤其是……胡相那边的事,千万别掺和。”
连徐辉祖这样的勋贵子弟都如此谨慎,可见京城局势之微妙。
“我明白,多谢大哥提点。”吴铭点头。
“快回家去吧,妹子怕是等急了。见驾的事,估计得等些时日。”徐辉祖又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吴铭看着徐辉祖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那深不见底的宫门,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金陵的这场风雨,远比北疆的更加凶险和莫测。而他,已经身在其中。
他转身,对王伯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