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我的朋友焱,最近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中年泥沼。工作不上不下,像卡在电梯井里的维修工,能看见头顶的光,却无法再上升半寸;生活则是一潭被各种账单和琐事搅浑的死水,泛不起半点令人愉悦的涟漪。他养了一条狗,取名“乐乐”,寄托着一点对抗庸常的微弱希望。然而事与愿违,乐乐是条极其安静的狗,安静到近乎诡异。
那不是温顺的安静,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观察意味的缄默。它不是不会叫,焱清楚地记得带它去宠物医院打针时,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它喉咙里压抑的那声短促呜咽,证明声带完好。但它在家,在焱面前,几乎从不发出声音。喂食,它默默吃完;遛弯,它默默跟着;甚至当焱心情低落,抱着它絮絮叨叨倾诉工作的烦恼、生活的压力时,它也只是用那双深褐色的、玻璃珠似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瞳孔里倒映出焱自己扭曲焦虑的脸,没有任何回应。
这种沉默起初让人安心,像一块情绪海绵,可以无限吸纳负能量而不反弹。但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焱有时会觉得,乐乐看他的眼神,不像狗看主人,倒像一位冷静得过分的心理医生,或者……一个无声的审判者。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狗是不是智力有问题,或者根本就是个哑巴。
但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焱会捕捉到一些瞬间。比如,当他深夜加班回家,疲惫地瘫在沙发上时,会感到乐乐趴在角落的狗窝里,目光并非空洞,而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了然和一丝极淡的……怜悯?又比如,有一次他找不到遥控器,烦躁地嘟囔了一句“见鬼,放哪儿了”,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乐乐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电视柜的缝隙。
这些瞬间转瞬即逝,快得让焱以为是错觉。人与狗的思维隔着一道天堑,他无法理解乐乐的沉默世界,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的压力过大,产生了臆想。
生活的沉闷持续着。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
焱接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一个他投入大量心血跟进的项目,被关系户横刀夺爱。上司轻描淡写的安慰更像是一种羞辱。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连灯都懒得开,径直倒在沙发上。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透进来一点模糊的光晕。
寂静中,他能听到乐乐平稳的呼吸声从狗窝方向传来。这种置身事外的平静此刻格外刺耳。一股无名火突然涌上心头,他抓起沙发上的一个靠垫,狠狠砸向地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连你也不吭声!一个个都这样!我他妈的就是个透明人!”他对着黑暗低吼,声音沙哑,充满了挫败和愤怒。
黑暗中,乐乐的呼吸声停顿了一瞬。然后,焱感觉到那双熟悉的、在暗处也能清晰感知到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似乎格外沉重。
他没有开灯,就那么瘫在沙发里,与黑暗中的沉默对视着。疲惫和酒精(他回家前独自喝了几杯)的作用下,意识渐渐模糊。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能像乐乐这样,不用思考这么多烦心事,吃了睡,睡了吃,也许也不错……
睡眠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种极其古怪的置换感。仿佛灵魂被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然后被塞进了一个……低矮、狭窄、毛茸茸的容器里。
他“睁开”眼。
视野变了。
一切都变得异常高大。沙发像悬崖,茶几像巨石,天花板遥远得如同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令他头晕的气味——昨晚掉在地上的薯片残渣的油腻味、自己拖鞋上的汗味、角落里积灰的尘埃味、还有……一种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但此刻闻起来却带着焦虑和疲惫的人体气味。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眼睛,却发现自己控制的是一条覆盖着浅棕色短毛的前腿。
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想尖叫,却只发出了一声短促而陌生的:“呜……汪?”
声音出口的瞬间,他僵住了。这声音……是乐乐的!
他猛地扭头(这个动作变得异常灵活),看向沙发方向。
沙发上,瘫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他昨晚回家时那身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的身体!
而此刻,他,焱的意识,正存在于……宠物狗乐乐的身体里!
灵魂互换?!
这怎么可能?!
他试图控制那个身体站起来,走过去,但感觉像是在试图用意念移动一座山。那个“焱”的身体依旧维持着瘫坐的姿势,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证明还活着,但里面似乎……空荡荡的,没有主导的意识。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焱”似乎感觉到了注视,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向了他(狗形态的焱)。
那双原本属于焱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茫然的、空洞的、属于动物的混沌。没有任何智慧的光芒,只有最基本的生理反应。
但紧接着,在那片混沌的最深处,焱(狗)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乐乐的、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是惊讶?是认命?还是……一丝计划得逞的冷静?
没等他想明白,那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睡意再次袭来,将他拖入了黑暗。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沙发上,窗外天已大亮。头痛欲裂,是宿醉的感觉。
刚才的一切,是个梦?一个荒诞离奇、细节逼真到可怕的梦?
他撑起身子,看向角落的狗窝。乐乐依旧安静地趴在那里,听到动静,抬起头,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昨夜那惊悚的灵魂置换,从未发生过。
焱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荒谬的梦境残留感。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脚步有些虚浮。
一定是压力太大了,居然做这种怪梦。他自我安慰着。
然而,当他弯腰捡起昨晚扔在地上的靠垫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靠垫旁边,地毯上,有几根清晰的、浅棕色的狗毛。
而乐乐的狗窝,在房间的另一头。
并且,他清晰地记得,梦里他以狗的视角,正是从这个位置,看向沙发上的“自己”的。
一阵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