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我的朋友焱,最近迷上了木雕。他说,看着一块粗糙的木头在刻刀下逐渐显露出纹理和形态,能让他纷乱的心绪获得片刻的安宁。或许,正是这种对手工创造的专注,暂时压抑了某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暗流,直到它们在一个毫无防备的夜晚,以最狰狞的方式破土而出。
那晚,他完成了一个小型根雕的最后打磨,那是一只盘踞的豹子,线条流畅,肌肉贲张,仿佛随时会扑跃而出。他满意地端详了片刻,才带着满身的木屑和淡淡的松木香气入睡。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
意识是被一种粘稠的、温热的触感唤醒的。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昏暗的房间里。灯光是那种老旧的、蒙着油污的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浓烈的血腥味、陈年的灰尘味、还有一种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的酸腐气。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沉重的、冰冷的斩骨刀。刀身很厚,刃口闪着寒光,但此刻,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沿着刀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滴答”声。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缓慢地向下移动。
地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背心,身材肥胖,头发油腻而稀疏。他脸朝上躺着,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已经涣散,里面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的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呼喊,却只凝固成一个扭曲的“o”型。
而他的脖颈处,是一片狼藉。
一道巨大的、狰狞的伤口几乎将他的脖子斩断了一半,皮肉外翻,露出了森白的颈骨和断裂的气管。鲜血如同泼洒的油漆,从他的颈间、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粘稠的、暗红色的湖泊。
这湖泊的边缘,已经浸湿了焱的鞋底。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空。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眼前这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那把滴血的刀,以及自己那双沾满猩红、正在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
我……杀的?
我杀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颗迟爆的炸弹,在意识的真空过后,轰然炸响!
剧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他弯下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干呕,带动着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以一种濒临崩溃的速度疯狂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
为什么?
他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杀他?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啃噬着他的理智。没有记忆,没有缘由,只有结果——他,焱,手握凶器,站在一具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尸体旁边。
他试图回忆,试图理清头绪。是争执?是仇杀?是自卫?还是……毫无理由的、纯粹的恶?
大脑如同被浓雾笼罩,关于这个房间、这个男人、以及事件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记忆,是一片彻底的、令人恐慌的空白。只有“杀人”这个结果,如同血红的烙印,清晰地、残酷地呈现在眼前。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张死灰色的脸和那可怖的伤口。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肮脏的房间。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的被褥油腻发黑。一个歪斜的木桌,上面散落着空酒瓶、吃剩的花生米和几个烟头。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灰泥。整个空间散发着贫穷、颓废和一种令人不适的戾气。
这个男人,看起来像是一个社会底层的、酗酒成性的落魄者。
而自己,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产生交集,以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斩骨刀,通常是厨房里用的。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刀柄上传来的冰冷和血腥的粘腻感,让他几乎要脱手将其扔掉,但手指却像被冻住一样,死死地握着,仿佛这把刀是他与这个恐怖现实唯一的、罪恶的连接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滴答的血滴声,像是死神的秒针,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他该怎么办?
逃跑?
报警?
清理现场?
现代社会的法律和道德观念在此时复苏,却与眼前的血腥场景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自首?意味着他可能要用余生来偿还一个他毫无记忆的罪行。逃跑?他将成为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永远活在阴影和恐惧中。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有没有杀人? 这具身体,这双手,确实完成了杀戮的动作。但主导这个动作的意识,是他吗?还是某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潜藏在体内的“另一个”?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法律惩罚的恐惧,而是对自我的恐惧。如果“杀人”这个指令并非来自他清醒的意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体内住着一个不受控制的恶魔?意味着他的精神世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裂隙?
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一阵由远及近的、刺耳的警笛声,突然划破了夜的寂静!
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他再也顾不得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扔掉了手中那把如同烙铁般的斩骨刀,刀落在血泊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踉跄着冲向房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拉开门,外面是狭窄、昏暗的楼道。他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房间,那个尸体,只是凭借着本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疯狂地沿着楼梯向下狂奔。
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发出巨大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同时逃亡。警笛声已经在楼下响起,红蓝闪烁的光透过楼道的窗户,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冲出了楼道,一头扎进外面沉沉的夜色里,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冷风刮在脸上,带着都市夜晚特有的浑浊气息,却吹不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内心深处那冰封般的恐惧和茫然。
他杀了人。
他成了一个杀人犯。
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究竟是现实的崩塌,还是一场坠入地狱的、无比真实的噩梦?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跑,远远地离开那个房间,那个尸体,那个……仿佛已经被邪恶玷污了的自己。
夜色,吞没了他仓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