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镜中瞳孔那转瞬即逝的画面碎片,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试图用“只是噩梦”来构建的脆弱防线。我站在洗手台前,久久无法动弹,任由冷水顺着下巴滴落,浸湿了衣领。那不是幻觉。那感觉太清晰,太具体,仿佛有某种东西,已经透过梦境的屏障,将它的触须悄悄探入了我的现实。
带着这份沉重的不安,我拖着更加疲惫的身躯来到了公司。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背负着无形的枷锁。
白天的剪辑室,看起来与往常无异。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柱。机器嗡嗡作响,同事们或埋头工作,或低声交谈。但在我眼中,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滤镜。那些闪烁的显示器,仿佛随时会扭曲成梦中那张鬼脸;同事们敲击键盘的声音,听着听着,就似乎要变异成那催命的“咔哒”声。
我强迫自己坐在工位上,打开那个折磨了我半个月的宣传片项目。时间线展开,熟悉的素材映入眼帘。当看到那个“金汤肥牛”的镜头时,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演员那“满足”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甚至带着一丝梦魇中残留的诡异。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开始工作。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
我的操作变得……生涩而迟缓。原本肌肉记忆般的快捷键组合,此刻需要思考一下才能按下。鼠标指针在屏幕上移动,时不时会产生微小的、不受控制的跳跃或延迟。更可怕的是,我的时间感知出现了问题。
有时候,我觉得只是调整了一个几帧的剪辑点,抬头看时间,却发现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而有时候,我感觉工作了很久,处理了一大段内容,再看时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
这种时间的扭曲感,与梦中那无限循环的三秒钟何其相似!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确认这不是梦。但那种与现实脱节的恍惚感,却无比真实。
午休时,我试图向关系还不错的同事阿杰倾诉。我们坐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这让我稍微感觉踏实了一点。
“阿杰,我最近……老是做同一个噩梦。”我斟酌着词句,避免听起来太像疯子。
“噩梦?正常,压力太大了。”阿杰啃着汉堡,不以为意,“钱老板那德行,谁不得做噩梦?我昨天还梦见他变成一只癞蛤蟆,追着我吐预算表呢。”
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但我笑不出来。
“不只是压力大那种梦。”我压低声音,“是很奇怪的梦,一直在重复剪辑同一个镜头,怎么都停不下来,而且……画面会变得很诡异,还有声音……”
我简单描述了一下梦境里无声的环境、扭曲的画面和那“咔哒”声,略去了最恐怖的细节,比如屏幕里的眼睛和最后的鬼脸。
阿杰听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微皱:“重复剪辑?咔哒声?听着是挺渗人的。不过焱,你是不是太久没休息,出现幻听了?或者……鼠标键盘用多了,职业病了?”
他显然无法理解,只是归咎于疲劳过度。我无法向他解释那种被无形力量操控、陷入时间循环的恐怖。
“可能吧。”我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寒发来的消息。自从他知道我也叫“焱”,并且听我模糊提过最近精神状态不佳后,他似乎就格外关注我。另一个“焱”的经历,让他对这类事情异常敏感。
“学长,你上次提到的重复梦境,有新的变化吗?任何细节都可能很重要。”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犹豫了一下。另一个“焱”的经历太过骇人听闻,我本能地不想把自己和他归为一类。但此刻,寒或许是唯一可能相信我,并且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
我快速在手机上输入:“梦更清晰了,而且醒来后感觉不对劲,时间感错乱,操作也不顺畅。梦里还有类似敲回车键的‘咔哒’声,很像我们老板的习惯。”
寒的回复很快:“声音具象化,并且与现实人物关联?这很关键。梦境在试图建立与现实更稳固的连接。时间感知异常是典型的精神侵蚀征兆。学长,你必须非常小心。尝试记录下每一次梦境的内容,尤其是任何‘异常’的细节。另外,留意你现实的工作环境中,是否有与梦境‘对应’的象征物或重复性事件。”
对应?象征物?
我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快餐店,然后定格在收银台旁边的一个装饰品上——那是一个老式的、木质的算盘。虽然样式不同,但那密集的珠子,瞬间让我联想到了梦里那规律的“咔哒”声!难道……那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转换?将老板敲击回车键的压迫感,在梦中扭曲成了更富象征意义的算盘声?
这个联想让我不寒而栗。
下午回到公司,我试图按照寒的建议,集中精神工作,并留意周围的细节。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别扭感如影随形。
当我进行调色时,显示器的色彩会偶尔、极其短暂地偏色,整体蒙上一层诡异的青绿色调,又瞬间恢复正常,快得让我怀疑是显卡驱动问题还是视觉疲劳。
当我戴着头戴式耳机监听音频时,偶尔会在背景底噪中,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仿佛被无限拉长的女人叹息声,当我摘下耳机仔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有一次我去茶水间倒水,路过复印机时,机器正好在自动送稿。那一叠白纸被吞入、吐出的循环动作,配上机器规律的“咔嚓”声,竟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仿佛看到了梦中那无限循环剪辑的具象化!我僵在原地,直到机器停止,才冷汗涔涔地逃离。
这些细微的、间断出现的异常,像一颗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不断激起恐惧的涟漪。它们无法被证实,无法被捕捉,却一次次强化着我的认知:那场梦,绝不仅仅是梦。
临近下班时,钱老板腆着肚子晃悠到我的工位后面,一如既往地开始指点江山。
“小焱啊,这个镜头还是感觉差了点意思。”他肥厚的手指直接指向屏幕上的“金汤肥牛”,“这个‘满足感’,不够穿透力!你要把那种……嗯……舌尖上的幸福感,灵魂层面的共鸣,给我剪出来!”
我听着他空洞的词汇,看着他习惯性地用指关节在我键盘的回车键上——“咔哒!”
就是这声!
与梦中那催命符般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一声“咔哒”,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和恐惧的闸门。梦中的无声窒息、扭曲画面、屏幕里的眼睛、定格的鬼脸……所有恐怖的画面伴随着这声“咔哒”汹涌而至,几乎将我淹没。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钱老板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异常,皱了皱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仗着年轻就瞎折腾。这个片子客户催得紧,今晚再加把劲,细化一下,明天我要看成果。”
又是加班。
若是以前,我或许会内心抱怨,但还是会默默接受。但此刻,听到“加班”两个字,联想到即将到来的、可能再次陷入那个循环梦魇的夜晚,一股强烈的抗拒和恐惧从我心底升起。
“钱总,我……我身体很不舒服,今天能不能……”我试图争取。
“不舒服?”钱老板打断我,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和怀疑,“我看你精神挺好的嘛!别找借口!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在这个行业混?今晚必须弄完!”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时间和健康,不值一提,只有完成工作才有价值。
“咔哒!”他又无意识地敲了一下回车键,像是在给我的命运盖章。
那一刻,我看着他那张油腻而专横的脸,听着那熟悉的、已成为梦魇一部分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继续待下去,我可能真的会疯掉,或者……被那个梦彻底吞噬。
我没有再争辩,只是低下了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钱老板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那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又看了看屏幕上那永远“不够完美”的镜头,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下班时间一到,我在同事们惊讶的目光中(我通常是最后一个走的),迅速关闭电脑,收拾东西,第一个冲出了公司。
我需要休息,需要睡眠,更需要……摆脱这个环境。
回到出租屋,我感到一种短暂的解脱。但恐惧并未远离。我知道,睡眠可能再次将我送入那个恐怖的剪辑室。
我拿出笔记本,按照寒的建议,开始记录今天的遭遇和梦境的细节。当我写到那声与现实对应的“咔哒”声时,笔尖不由自主地加重,几乎要划破纸页。
夜幕降临。我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放松,祈祷能有一个平静的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次沉沦。
熟悉的窒息感包裹而来。
我又回到了那间无声的剪辑室。
依旧是被三块显示器包围,屏幕上依旧是那三秒的“金汤肥牛”镜头。
我的双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重复那无意义的剪辑循环。
但这一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听”到了声音。不再是后期添加的,而是……环境音。
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是……电流的滋滋声,还有……一种遥远的、仿佛隔了几层墙壁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
而那个“咔哒”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仿佛敲击者就在我的脑后。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试图转动脖颈,看向身后。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抹深色的、布料的东西,就在我椅子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屏幕上的演员,他的脸开始像融化的蜡像一样缓慢地扭曲,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恶意的智慧,死死地盯着我,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与钱老板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惊人相似的弧度!
他想说什么?
不!
我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呐喊,用尽全部意志力,猛地睁开了眼睛!
现实。
我还在床上。冷汗淋漓。
但我的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弱的啜泣声和清晰的“咔哒”回响。
我颤抖着摸过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凌晨三点。
我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而我知道,只要我再次闭上眼,那个循环剪辑室,那个身后的阴影,那个与老板表情重叠的鬼脸,还会等着我。
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我蜷缩起来,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其中。
辞职的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坚定。
但……辞职,真的能摆脱这一切吗?
那个梦,那个“它”,真的会因为我离开公司,就放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