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我叫焱,和寒记录过的那个中了血色头彩的倒霉蛋同名,但我们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他是个运气好到诡异的白领,而我,是个在影视行业底层挣扎的剪辑师。我的世界没有光怪陆离的抽奖,只有无尽的素材、时间线、以及甲方(尤其是我的老板)永无止境的修改意见。
我的老板,姓钱,人如其名,对金钱的嗅觉像猎犬一样敏锐,对员工的压榨则像绞肉机一样无情。他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影视制作公司,专接各种宣传片、广告和低成本的网剧。我是他手下最能扛的剪辑师,不是因为技术多高超,而是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来支付这座城市高昂的房租和生活费。
最近,我们接了一个本地连锁餐饮品牌的年度宣传片项目。钱老板为了讨好客户,夸下海口,报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格和短得离谱的工期。所有的压力,自然都落在了我们这些具体执行的人身上,尤其是负责最终剪辑的我。
过去的半个月,我几乎住在了公司。睡眠成了一种奢侈品,只能在剪辑间隙,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咖啡因和功能饮料是我维持生命的血液。眼前不再是五彩斑斓的画面,而是扭曲的波形图、密密麻麻的时间码,以及钱老板那张肥腻的、不断开合的嘴,重复着“感觉不对”、“再调调”、“不够大气”、“要那种国际范儿”之类的空洞词汇。
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会崩断。
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我终于在钱老板“初步认可,明天再细化”的施舍般的话语中,获得了几小时的喘息之机。回到我那狭小、混乱的出租屋,我甚至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几乎在触碰到枕头的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然后,梦境开始了。
起初,它和现实并无二致。
我坐在公司那间狭小的剪辑室里。熟悉的景象:三块大小不一的显示器包围着我,主屏幕上显示着未完成的项目时间线,上面堆叠着数十条视频和音频轨道。键盘油腻腻的,鼠标旁边散落着空的咖啡杯和零食包装袋。空气里弥漫着机器散热和隔夜外卖混合的酸馊味。
窗外是永恒的黑夜,玻璃上反射着我疲惫而麻木的脸,以及屏幕上跳动的光斑。
我开始工作。双手自动地在键盘和鼠标上操作:剪切、拼接、添加转场、调整颜色、嵌套序列……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屏幕上,那些拍摄于灯火通明的餐厅、洋溢着虚假笑容的演员、色泽诱人但我知道实际味道一般的食物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流淌、组合。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太安静了。
没有键盘的敲击声,没有鼠标的点击声,没有主机风扇的嗡鸣,甚至没有我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屏幕里那些虚假的、被精心调过色的画面,在无声地流动。
而且,我操作的片段,似乎……永远也剪不完。
那是一条关于展示餐厅招牌菜“金汤肥牛”的镜头。演员用筷子夹起一片肥牛,放入口中,露出满足的表情。这个镜头原本只有三秒。但在我的梦里,我不断地重复剪辑它。
我剪切掉演员抬手的过程,只留下夹起肥牛的瞬间。然后觉得节奏不对,又接回去。觉得表情不够“满足”,于是从素材库找到另一个微笑的帧,替换上去。觉得背景虚化不够,调整光圈参数。觉得颜色偏黄,进入调色面板微调……
这个简单的三秒镜头,在我的操作下,被拆解、重组、修改、再拆解……仿佛陷入了一个无限的死循环。我明知毫无意义,但我的双手却停不下来,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大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不断地、重复地进行着这些细微到变态的调整。
我想停下来,想大喊,想砸掉眼前的屏幕,但我的身体不听使唤。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被困在了这三秒钟的永恒地狱里。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过去了十分钟,也可能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突然,屏幕上的画面卡顿了一下。
不是普通的卡顿,而是像老式录像带被绞住的那种扭曲、撕裂的卡顿。演员那张“满足”的脸,在那一瞬间横向拉长、变形,嘴角咧到了一个非人的角度,眼睛部分变成了两个漆黑的空洞。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背。
但下一秒,画面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扭曲只是我的幻觉。我的双手依旧在机械地操作着。
然而,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
循环还在继续。依旧是那三秒的“金汤肥牛”。但渐渐地,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之前忽略的、极其细微的异常。
演员身后的背景里,那扇原本应该是装饰性的窗户,外面漆黑的夜色中,似乎偶尔会极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形的影子。
演员手中筷子夹着的肥牛,在某些帧里,颜色会变得异常暗红,甚至像是……在微微搏动?
最可怕的是,在演员张嘴的某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他喉咙深处,不是食道,而是……另一只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这些异常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一次次留下尖锐的划痕。我开始在无声的梦境中感到窒息,冷汗浸透了我虚构出来的衣衫。
我想逃离这个剪辑室,但我的身体被牢牢钉在椅子上。我想闭上眼睛,但眼皮无法合拢,必须死死盯着那不断循环、细节逐渐诡异的三秒画面。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现实中的声音,而是从……屏幕里面传出来的。
起初是极其微弱的、仿佛信号不良的**滋滋电流声。接着,这电流声中,开始夹杂着一种……规律的、重复的、类似某种金属部件摩擦的“咔哒”声。
这声音很熟悉……非常熟悉……
是键盘回车键被用力敲击的声音!
就是钱老板每次站在我身后,对我工作不满意时,习惯性地、带着不耐烦和施压意味,用指关节重重敲击我键盘上回车键发出的那种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这声音一开始很轻微,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但渐渐地,它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恶意,一下下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伴随着这“咔哒”声,屏幕里那个演员的“满足”表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诡异。他的笑容弧度固定不变,眼神却逐渐失去了人类的光彩,变得空洞而……怨毒。他仿佛不再是表演,而是透过屏幕,直勾勾地看着我。
“咔哒!”(剪切这里!)
“咔哒!”(颜色不对!)
“咔哒!”(重做!)
那声音仿佛化作了具体的指令,驱使着我的双手以更快的速度、更疯狂地进行着无意义的剪辑操作。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硬盘,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
“不……停下……让我停下……”我在梦中无声地呐喊。
终于,在又一声格外响亮、几乎震破耳膜的“咔哒!”声后,屏幕上的画面彻底定格了。
定格在演员那张扭曲到极致、半人半鬼的脸上。他的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我清晰地“读”懂了——
“不够……完美……继续……剪……”
与此同时,整个剪辑室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显示器的画面扭曲成一片五彩的乱码雪花,那“咔哒”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尖锐的鸣响!
“啊——!”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浑身被冷汗湿透,喉咙里还残留着无声嘶吼的干涩感。
窗外,天刚蒙蒙亮。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是我的出租屋,熟悉的杂乱,熟悉的安静。没有剪辑室,没有屏幕,没有那恐怖的“咔哒”声。
是梦……只是一个噩梦……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试图安慰自己。连续高强度工作,做噩梦很正常。
但……那梦境的细节太清晰了。无声的环境、循环的剪辑、扭曲的画面、屏幕里的眼睛、还有那可怕的、代表钱老板压迫的“咔哒”声……一切都真实得令人发指。
尤其是最后定格的、那张让我灵魂战栗的鬼脸,和那句“继续剪”的口型,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疲惫地爬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苏醒的城市。阳光试图穿透薄雾,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层厚重的阴霾。
仅仅是因为工作压力吗?
这个梦,感觉……不一样。它不像普通的噩梦那样混乱荒诞,它有着过于严谨和重复的逻辑,仿佛……某种预言,或者……某种惩罚。
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不祥的念头。今天还要去公司,面对钱老板和那永远“不够完美”的宣传片。
我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打脸颊。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瞳孔里布满了血丝。
但……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凑近镜子,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在我的瞳孔深处,那布满血丝的视网膜上,似乎……极其微弱地,倒映着一个正在不断闪烁、跳动的……视频画面碎片?
我猛地眨了眨眼,再仔细看。
没有了。只有我疲惫不堪的脸。
是幻觉吗?还是……噩梦的残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感觉,那场梦,并没有随着我醒来而结束。
它似乎……只是按下了暂停键。
而我,还被困在那个无声的、无限循环的……帧在囚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