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的,动作狼狈得完全失去了刚进门时的那份冷峻与从容。昂贵的西装裤膝盖处,沾着明显的灰渍,像两块难看的补丁,刺眼得很。他胡乱扶正了歪斜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躲闪着,不敢再与藤椅上那少年有丝毫接触,先前那股代表国家机器的凛然气势,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惊悸与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本红艳艳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封面的黄色大字像是在无声地嘲讽。捡起来?他伸出去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那薄薄的小册子此刻重若千钧。不捡?那漠然俯视的龙瞳虚影仿佛还在眼前。最终,强烈的屈辱感和更深层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痉挛般地一把将册子抓起,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一本宣传册,而是救命稻草,或者是……认罪的供状。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最终只是朝着藤椅的方向,幅度极小、极其僵硬地点了下头,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踉跄着冲出了清风巷七号的院门。那背影,仓皇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与来时那步步为营、冷硬如铁的形象判若两人。
旧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晃动着,并未关严,留下一条缝隙,透进巷子里模糊的光影和远处市井的杂音。
小院里重归寂静,但那份凝滞的宁静已被打破,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无形交锋的硝烟味,以及秦风遗留下来的、名为“恐惧”的尘埃。
李默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甚至调整了一下在藤椅里的姿势,让自己陷得更舒服些,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黑色棋子上,继续他被打断的推演。只是若有精通望气之术的高人在此,或许能察觉到,他周身那原本与周遭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的、近乎“无”的气息,此刻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波澜,如同静湖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却真实存在。
糖糖看着秦风消失的门口,又看看藤椅里恢复懒散姿态的李默,小手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她没心没肺地弯起眼睛,跑到李默身边,献宝似的拿起那件缝好了扣子的旧外套:“默默你看,我缝好了哦!这次没有缝歪!”
李默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糖糖也不在意,把外套小心叠好放在一旁,然后又想起什么,小脸垮了下来,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托着腮,愁眉苦脸地对着空气又开始比划:“可是……力量还是时灵时不灵嘛……刚才那个坏人好凶,我本来想……想帮默默的,结果一下子又感觉不到了……”她嘟着嘴,语气里满是沮丧和自我嫌弃,“我是不是很没用呀,默默?”
李默捻着棋子的手指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少女瓷白的小脸上,眉头紧紧皱着,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真实的苦恼,那是一种源于自身无法掌控某种重要事物的无力感。
“急什么。”他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时候到了,自然就灵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更谈不上什么安慰,但糖糖听了,却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一样,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嗯!我听默默的!”那点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自己白白嫩嫩的手掌,试图从中找出那股神秘力量的蛛丝马迹。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又略带气喘的脚步声,伴随着田胖子那特有的、带着市井圆滑的嗓门:“大师!糖糖姑娘!我回来啦!今儿个可打听到不少新鲜事儿……”
田爽,也就是田胖子,提溜着几个油纸包,一头汗地挤进门来。他今天穿了件花里胡哨的短袖衬衫,更显得身材圆润,脸上堆着笑,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一进门,他就敏锐地感觉到小院里的气氛有点异样。
怎么说呢?大师还是那个大师,在藤椅里懒着。糖糖姑娘也还是那个糖糖,在一边对手指。但空气里……好像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硬要形容,就像是刚做完大扫除,虽然干净了,可扬起的灰尘还没完全落定。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先把油纸包放在小几上,露出里面香喷喷的卤味和糕点,讨好地对李默和糖糖笑笑:“大师,糖糖姑娘,先垫补点?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凑近糖糖,小心翼翼地问:“糖糖姑娘,刚才……我好像瞅见有个穿得人模狗样、像个卖保险的家伙从咱们这儿出去,脸色那叫一个难看,跟活见了鬼似的……咋回事啊?”
糖糖正跟自己的“力量”较劲,闻言抬起头,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用一种叙述“今天买菜葱贵了一毛钱”的语气说道:“哦,那个人呀,他说他是什么……特别事务处理局的,叫秦风。他进来就好凶,要让默默听他的话,还说不听话就要把默默抓起来关掉呢。”
田胖子一听“特别事务处理局”这几个字,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哆嗦,小眼睛瞬间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嘶——特……特别事务处理局?官面上管咱们这号事的老爷们?”他在这省城三教九流里混,消息灵通,自然听说过这个神秘部门的只言片语,知道那是真正手握实权、能决定他们这些“异类”生死的机构。
“然后呢?然后呢?”田胖子急声追问,心跳都漏了几拍。官方的人找上门,这可不是古玩街韩掌柜那种级别的麻烦了!一个处理不好,那就是灭顶之灾!
糖糖歪了歪头,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地上——那里虽然空无一物,但秦风瘫坐过的痕迹似乎还在。“然后默默就让他坐下好好读书呀。”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默默真厉害”的小骄傲,“给了他一本红色的小书,让他回去好好学习呢。”
“读……读书?”田胖子懵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这跟他预想的剑拔弩张、斗法厮杀的画面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啊,”糖糖用力点头,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就是默默身后那条大黑影子吓了他一下,他就坐下啦,乖乖拿着书走了。”
大黑影子……
田胖子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脑补出了那睥睨万物、仅仅是虚影就让他灵魂战栗的黑龙!官方大员……被龙吓瘫了……然后被大师打发去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这信息量太过巨大,冲击得田胖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看一脸“事情就是这样呀”的糖糖,再看看藤椅里仿佛置身事外、还在研究棋局的李默,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紧接着,却又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激动涌了上来。
牛逼!太牛逼了!
连特别事务处理局的人,在大师面前,也就配得一本小红书的待遇!自己这大腿,抱得是何等的粗壮,何等的明智!
他脸上的惊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和更加死心塌地的敬畏。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声音都带着点颤音,不是怕,是激动的:“大师……您,您真是……这个!”他悄悄竖了个大拇指,然后赶紧表忠心,“您放心!外面那些牛鬼蛇神,还有这些官面上的麻烦,都有我田爽替您挡着!绝不让他们扰了您的清静!”
李默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从小几上的油纸包扫过。
田胖子立刻心领神会,赶紧把卤味和糕点往李默手边推了推,谄笑道:“大师您先用着,嘿嘿,先用着。”
他定了定神,决定把刚才打听到的另一件要紧事说出来,冲淡一下这官方来访带来的凝重气氛。
“大师,说起来,还有个事儿。”田胖子搓着手,脸上露出几分神秘,“就前两天您和糖糖姑娘解决的那纺织厂仓库的案子,不是闹得挺大吗?那钱老板,对,就是之前万宝楼韩掌柜介绍、家里挂邪画那个钱老板,他有个朋友,姓周,也是个做大生意的。”
“这周老板啊,最近好像也撞上邪乎事了!”田胖子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听说他家里,特别是厨房和卫生间,总出怪事。不是半夜水龙头自己哗哗响,就是橱柜里的碗碟莫名其妙摔碎,还老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像什么东西腐烂了的腥臭味。请了几个和尚道士去看,都说是干净的啊,没脏东西。可怪事就是不停,把他家老太太都给吓得病了一场。”
田胖子说着,自己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您说奇不奇怪?按说要是闹鬼,那些师傅们不至于一点看不出来。可要不是闹鬼,这又是怎么回事?钱老板知道我跟您这边有点关系,托我问问,看大师您……有没有兴趣瞅一眼?报酬方面,周老板说了,绝对让您满意!”
他眼巴巴地看着李默,等着指示。这种“非典型”灵异事件,正好可以用来转移注意力,而且报酬丰厚,没理由不接。
李默还没说话,旁边的糖糖却突然“啊”了一声,小手捂住了脑袋,小脸微微发白。
“怎么了糖糖姑娘?”田胖子吓了一跳。
糖糖甩了甩头,放下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疲惫:“没什么……就是,刚才突然有点头晕,好像……好像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敲钟……还有很多人在念经一样,嗡嗡嗡的,好吵……”
她揉了揉太阳穴,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不适感让她有些蔫蔫的。
李默捻着棋子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糖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平时的慵懒平淡,而是带着一种极深的审视,仿佛要穿透她的血肉,看清她灵魂深处正在涌动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力量与羁绊。
他看得糖糖都有些不安了,小声问:“默默,怎么了?”
李默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伸出食指,隔着寸许距离,虚虚点在糖糖光洁的额心。
没有任何光芒闪耀,也没有气流涌动。
但就在他指尖落下的瞬间,糖糖感觉仿佛有一缕清冽冰凉的泉水,自眉心注入,瞬间流淌过四肢百骸,将那股莫名的烦躁、遥远的噪音以及隐约的头痛,都冲刷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是被涤荡了一遍,变得清爽而宁静。
“好了。”李默收回手指,语气依旧平淡。
糖糖眨眨眼,感受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嗯!不吵了!也不头晕了!默默最厉害了!”她瞬间恢复了活力,又开始好奇地打量田胖子,“胖子哥哥,你刚才说那个周老板家,碗碟自己会摔碎吗?好奇怪哦……”
田胖子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对李默佩服得五体投地。糖糖姑娘这时不时出现的异状,显然非同小可,可在大师手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他愈发觉得,自己跟着的这位,简直是深不见底,无所不能。
李默的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那局“悬浮双子”依旧悬停,气机牵引,微妙平衡。他沉默了半晌,就在田胖子以为他对周老板家的事不感兴趣时,才听到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是鬼物。”
田胖子一愣:“啊?不是鬼物?那是什么?”
李默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藤椅的扶手,目光掠过小几上那本翻毛了边的古籍,又扫过院子里那几丛长势过于旺盛、甚至显得有些妖异的夜来香。
“是‘秽’。”
他吐出一个字,带着一种冷浸浸的意味。
“积垢成秽,怨念沉渣,附着于生机流转迟缓之地,滋生扰人。寻常驱邪手段,自然无用。”
田胖子听得半懂不懂,但“积垢”、“怨念”、“生机迟缓”这几个词他还是明白的,不由得咂舌:“这……这东西这么麻烦?那大师,周老板家这……”
“告诉姓钱的,”李默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像是嫌弃这事情玷污了他的清静,“让他朋友,先把家里,尤其是厨房、下水、角落,彻底清扫。不是请保洁那种,是自己动手,铲除积年污垢。用生石灰混着朱砂,洒在墙角、下水口。七日之内,不用荤腥,全家茹素。”
他顿了顿,补充道:“做完这些,若还不安宁,再来。”
田胖子赶紧记下,心里却嘀咕:就这么简单?清扫、洒石灰朱砂、吃素?这能管用?听起来跟民间土方似的……但这话他可不敢问出口,大师既然说了,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好嘞!我这就去回复钱老板!”田胖子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桌上的吃食,“那大师,糖糖姑娘,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李默挥了挥手,示意他自便。
田胖子这才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院门。
小院里,又只剩下李默和糖糖两人。
糖糖对什么“秽”啊“垢”的并不太关心,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香喷喷的卤味吸引,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储食的小仓鼠。
李默却不再看棋,他靠在藤椅里,望着头顶被槐树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目光有些悠远。
官方势力的触角,已经伸了过来。虽然暂时被打发走,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那个秦风,或者说他背后的“特别事务处理局”,代表的是一种秩序,一种规则。而自己,显然被视为规则之外的“不稳定因素”。
麻烦。
他微微蹙眉。比起这些官面上的纠缠,他更在意的是糖糖。
那遥远的、试图跨越无尽空间传递过来的“钟声”和“诵经声”,还有她体内那沉睡的、连古老邪物残魂都为之恐惧的血脉……她背后的家族,恐怕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麻烦,而且,他们似乎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
屏蔽一次容易,但根源不除,终是隐患。
还有那纺织厂遭遇的“古老邪物残魂”……这东西的出现,绝非偶然。这看似平静的都市之下,隐藏的污秽与黑暗,似乎比李家屯周边那些山精野怪、宗门势力,更加诡异难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想要的清静,似乎越来越远了。
目光扫过小几,落在那本红色封皮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上——那是他之前随手丢给秦风,又被田胖子捡起来放好的。
“文明、和谐、法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册子里的核心词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在这表里不一的都市,光与暗交织的规则之下,这些词汇,听起来竟有几分讽刺。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遵守谁的规则。
而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棋盘,落在那两颗悬浮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子上。
建立自己的规则。
或者,
掀了这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