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糖随着胡三太奶离去,如同从喧闹的溪流中取走了一颗最莹润的鹅卵石,清风巷七号小院顿时显得空寂起来。往日里少女清脆的笑语、忙碌的小碎步、甚至是对着空气苦恼挥拳的嘟囔声,都消失了,只余下老槐树叶片的沙沙作响,以及巷子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田胖子是最先感受到这种落差的。他习惯性地买了三份早点回来,看着桌上多出来的那一份,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将糖糖爱吃的桂花糕收到一旁,自己就着咸菜啃着馒头,只觉得往日喷香的早点今天吃起来有些没滋没味。打扫院子时,他总会下意识地避开糖糖常坐的那个小马扎,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少女的气息。
“大师,”他收拾完,凑到藤椅边,没话找话,“糖糖姑娘到了那什么铁刹山,不会被人欺负吧?她那么单纯……”他心里实在放不下,总觉得把那小丫头送去人生地不熟的山里,太过冒险。
李默的目光从手中的古籍上抬起,淡淡瞥了他一眼:“胡三自有分寸。”语气中的笃定,让田胖子稍微安心了些,但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少了糖糖,小院仿佛失去了某种鲜活的色彩,连空气都沉滞了几分。
李默似乎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他依旧大部分时间窝在藤椅里,对着那局悬浮双子推演,或者翻阅那几本似乎永远也翻不完的古籍。只是,田胖子偶尔能感觉到,大师周身那股原本就淡漠疏离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沉寂,更加……深不可测。就像一口古井,投石问路,连回声都吝于给予。
官方那边,秦风自那晚之后便再未出现,但田胖子能感觉到,那种被官方力量“关注”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秘和克制,像是在黑暗中调整着焦距的镜头,等待着什么。
而“古物会”方面,更是诡异地陷入了沉寂。古玩街那场风波过后,所有明面上的挑衅和试探都停止了,连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窥视目光也似乎彻底消失。但这种平静,反而让田胖子更加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知道,“古物会”绝不可能因为大师的一句警告就善罢甘休,他们一定在酝酿着更猛烈、更阴险的反扑。
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氛围中,一位不速之客,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敲响了清风巷七号的院门。
彼时李默正坐在屋檐下,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不是棋盘,而是铺开了一张素白的宣纸。他并未执笔,只是手指蘸着清水,在纸面上随意勾画着。水痕浸润纸张,留下蜿蜒的痕迹,初看杂乱无章,细看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山川走势、云气聚散的韵律,与屋内那幅“画中山”画卷隐隐呼应。
田胖子则坐在门槛上,望着细密的雨丝发呆,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去置办些更结实的木料,把院门和窗户都加固一下,总觉得不够安全。
敲门声响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这雨声融为了一体。
田胖子一个激灵,警惕地站起身,看向李默。
李默勾画的手指微微一顿,水痕在纸上洇开一小片。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和门板,落在了门外那人身上。
“开门。”他淡淡道。
田胖子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沉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清越平和,仿佛山间清泉流淌的男子声音:“山野散人云无心,闻李先生雅居在此,特来拜会,探讨棋道。”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院内,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气质。
田胖子愣了一下,探讨棋道?这节骨眼上,来个下棋的?他回头用眼神询问李默。
李默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让他进来。”
田胖子依言拉开院门。
门外,雨幕中,站着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清俊,眉眼疏朗,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气质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洒脱。他手中未持雨具,细雨却仿佛主动避开了他,衣衫干爽,不染尘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手,手指修长洁净,骨节分明,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抚琴弈棋而生。
他对着田胖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越过他,直接落在了屋檐下的李默身上。
“冒昧来访,还望李先生海涵。”云无心迈步走进院内,步履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一个刚刚经历暗杀、正处于风暴中心的小院,而是一处寻常友人的雅舍。
他的目光扫过院内,在那根摇曳的麻绳和埋设石敢当的坎位稍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最终落在小几上那张洇着水痕的宣纸上,赞道:“李先生以水为墨,勾勒山河意趣,妙哉。”
李默放下手指,任由纸上的水痕慢慢晕开,模糊了方才的轨迹。“云先生冒雨前来,只为论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云无心微微一笑,走到屋檐下,很自然地坐在了田胖子搬来的另一张凳子上,与李默相对。“棋道如天道,经纬之间,可见兴衰,可演变化。近日观星,见帝星晦暗,辅星躁动,杀伐之气隐现于紫垣之外,心有所感,知这城中棋局将变,故特来寻一知己,手谈一局,或可观势明理。”
他这番话玄之又玄,田胖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人说话文绉绉的,像个算命的,但又比算命的多了几分仙气。
李默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凌空对着屋内一招。
那局一直悬浮于虚空、气机牵引的棋枰,连同其上那两颗至关重要的黑白双子,缓缓飘飞而出,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两人之间的小几上,取代了那张洇水的宣纸。
棋枰古朴,木质温润,其上纵横十九道,仿佛囊括天地。黑子与白子悬浮其上,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难辨的速度自行运转,演化着无穷变化,气机牵一发而动全身。
云无心看到这局棋的瞬间,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收敛,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和凝重。他仔细地观察着棋局,特别是那两颗悬浮的、代表着“变数”与“定数”的黑白双子,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推演着什么。
“好一个‘悬浮双子’!”良久,云无心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满是惊叹,“以天地为枰,以气机为子,演化先天混沌之象……李先生之境界,无心佩服。”他顿了顿,看向李默,语气变得严肃,“只是,此局牵涉甚大,李先生执此‘变数’之子,恐已身入局中,再难抽身了。”
李默神色不变,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向那颗代表“变数”的黑子。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棋子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颗一直缓慢运转的黑子,猛地一颤,周围的光线骤然扭曲,一股狂暴、混乱、充满毁灭意味的气息从中爆发出来,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与此同时,院外雨幕之中,数道隐藏在暗处的、带着浓烈恶意与邪异气息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骤然暴起!他们不再掩饰行踪,速度快得留下道道残影,直扑小院!这一次,他们手中持有的古物散发出更加危险的光芒,有惨白的骨笛发出惑魂魔音,有布满铜绿的镜鉴映照出扭曲虚影,还有缠绕着黑气的锁链如同毒蛇般射来!
“古物会”的第二次袭击,竟在李默与云无心对弈、气机牵引最为微妙的时刻,悍然发动!而且声势远胜上次!
田胖子吓得魂飞魄散,想要冲上前,却被那黑色涟漪的气息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靠近!
云无心眉头微蹙,但并未慌乱,他抬起手,指尖有清辉流转,似乎想要做些什么。
然而,李默的动作比他更快!
面对那爆发的黑色涟漪和院外袭来的致命攻击,李默点向黑子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反而以一种更加决绝、更加霸道的姿态,径直按了下去!
“定!”
一声轻喝,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小小的院落之中!
随着他指尖按下,那颗狂暴颤动的黑子,如同被无形的巨山镇压,瞬间凝固在半空,连带着周围扭曲的光线和扩散的黑色涟漪也骤然停滞、收缩!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并指如剑,看也不看院外,对着虚空,轻描淡写地一划!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分割阴阳的璀璨剑气,如同新月般凭空出现,横扫而出!
剑气过处,那惑魂的魔音戛然而止,骨笛崩碎;那扭曲的虚影如同镜花水月般破灭,镜鉴开裂;那毒蛇般的锁链寸寸断裂,黑气消散!
院外,传来数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再无声息。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黑子异动到袭击发动,再到李默一指定乾坤、一剑荡群邪,不过弹指一瞬。
小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雨丝落地的沙沙声。
那颗黑子安静地悬浮在原处,只是其上的气机,似乎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云无心抬到一半的手缓缓放下,看着李默,眼中惊叹之色更浓,还夹杂着一丝深深的忌惮。他方才看得分明,李默不仅以绝强实力瞬间镇压了棋局反噬,更是在同一时间,精准无比地锁定了院外所有袭击者的气息,一剑之下,尽数诛灭!这份对力量的掌控力和杀伐决断,简直骇人听闻!
田胖子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院外雨幕中那几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以及李默那平静无波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李默收回手指,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几只苍蝇。他看向云无心,语气依旧平淡:“云先生,现在,可以继续论棋了。”
云无心看着小几上那局重归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更大风暴的棋局,又看看院外那些“古物会”精锐瞬间毙命的惨状,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郑重与……兴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执起一颗白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棋局,“只是不知,李先生欲以此局,演化何等天地?”
李默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棋盘之上,深邃如渊。
棋局,已然动了。
而执子之人,注定要将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