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烤红薯,吃得异常安静。
李默坐在小马扎上,吃得专注而迅速,几口下去,半边红薯便只剩薄薄一层焦皮。他随手将皮丢进将熄的灶膛,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激起几点最后的火星。
白袍人吃得极慢。他修长的手指拈着那半块红薯,每一次低头,都只是极小口地咬下一点金黄软糯的薯肉,在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绝世珍馐,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他笼罩在清辉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但那专注的姿态,却让这寻常的食物,凭空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远远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眼前这画面太过超乎想象,一位是深不可测、懒散随性的少主,另一位是气息宛如天地本源、令人只想顶礼膜拜的神秘存在,两人却在这后院土灶旁,分食着最粗陋的烤红薯。这其中的反差与荒谬,让它们的思维几乎停滞。
当白袍人终于吃完最后一口红薯,连指尖沾染的一点焦黑也仔细拭去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李默。
李默也正看着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
“味道如何?”李默问,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问邻居。
白袍人沉默了一下,清辉下的身影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摇曳。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指向天空。
此时,日头已然西斜,天际染上暮色,但尚未完全暗下。然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胡三奶奶和常老大惊骇地发现,天幕之上,竟有几颗极其明亮的星辰,违背常理地,在夕阳的余晖中提前显现了出来,散发着清冷而永恒的光辉。
那星光,与白袍人周身流淌的清辉,隐隐同源。
“星辉,”白袍人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亘古的平静,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不及此物……温暖。”
他说的是烤红薯。
李默闻言,嗤笑一声,带着点不以为然的懒散:“星星嘛,看着亮,摸不着,吃起来还硌牙。当然比不上热乎的吃食。”
白袍人似乎被这个回答噎了一下,周身清辉都波动了一瞬。他放下手,星光隐去,暮色重新成为主宰。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前院,投向石桌上那盘被中途搁置的残局。
“棋,”他说,“还未完。”
李默也看了一眼那方向,打了个哈欠:“下棋费脑子。今天不想动了。”
他踢了踢脚边灶膛里彻底熄灭、只剩些许余温的灰烬,又道:“火灭了,戏也看完了,你还不走?”
这话说得堪称无礼,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意味。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听得心惊肉跳。
白袍人却并未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默,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最深处。
“你在此地,”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并非只为‘清静’。”
李默挑眉:“那你说为什么?”
白袍人摇头:“我看不透。”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古老的困惑:“你的‘道’,与我所知……皆不同。似归隐,非归隐;似入世,非入世。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李默笑了,带着点戏谑:“看不透就对了。我自己都未必看得透,何况是你。”
他走到青石板旁,将上面残留的一点红薯碎屑拂去,动作随意。
“道嘛,走着走着,或许就通了。堵死了,就换个方向。何必非要看得清清楚楚,那多没意思。”
白袍人沉默,似乎在咀嚼这番话。
暮色渐浓,后院的光线暗淡下来。白袍人周身那层清辉,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明显,将他衬托得愈发不像尘世中人。
“劫数将临。”他忽然又说,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此地方兴之生机,恐难维系。”
李默“哦”了一声,反应平淡:“然后呢?”
白袍人看着他:“你待如何?”
李默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语气轻松,“大不了,换个地方睡觉。”
他说得浑不在意,仿佛这被他一手打造、引来无数觊觎的界域,这刚刚焕发生机的李家屯,都只是一处随时可以舍弃的临时居所。
白袍人周身清辉再次波动,这一次,明显剧烈了许多。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消散在晚风里。
他深深地看了李默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探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如同星辉般遥远的……期待?
然后,他不再多言。
月白的长袍无风自动,清辉流转,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化作点点晶莹的星芒,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告别,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就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转眼之间,后院之中,只剩下李默一人,以及那彻底冷却的土灶,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一丝焦甜的余香。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这才感觉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李默站在原地,看着白袍人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远处土地庙的灯火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在渐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脸上没什么表情。
“星星……”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白袍人的话,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也挺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双手插回口袋,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踱回了内堂。
前院石桌上,那盘残局依旧。
一颗白子,孤独地躺在棋罐边缘,在渐浓的夜色中,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
仿佛在等待着,一个连执棋者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