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凭空出现的幽暗黑子,如同定海神针,镇住了躁动的棋局,也仿佛按下了某种倒计时的开关。李家屯界域内外,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连平日里最是闹腾的几只灰家小辈,都夹紧了尾巴,不敢轻易出声。
李默依旧过着看似与往常无二的日子。看小说,修补藤椅,对着那盘悬浮双子的棋局出神,挑剔胡三奶奶日渐精进的厨艺。只是,他待在院中的时间明显少了,更多时候是坐在内堂窗边,望着界碑之外那片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藏汹涌的天地,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糖糖依旧是他甩不掉的小尾巴。保持着那恰到好处的半臂距离,他看书,她就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叠她那些五颜六色、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糖纸;他修藤椅,她就蹲在一旁,递个工具,虽然十次有八次递错;他对着棋局沉思,她就托着腮,看看棋局,又看看他,大眼睛里全是专注,仿佛能从他沉默的侧影里读出万千故事。
她不再轻易开口说那些直白炽热的话语,只是用行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存在与追随。那份执着,纯粹得让人生不出厌恶,却又沉重得让旁观的胡三奶奶暗自心惊。
这日清晨,天色灰蒙,有薄雾。
李默起得比平日更早,没有看书,也没有去看棋局。他在内堂里缓缓踱步,目光从墙角那放着“画中山”的木匣,扫到桌上那几本翻旧的小说,再到门边那把滴过雨的旧油纸伞,最后落在那张他睡了十八年、修补过藤条的旧床上。
他的眼神很淡,像是在清点,又像是在……告别。
胡三奶奶端着刚熬好的小米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少主,粥好了。”她压下心绪,轻声禀报。
李默“嗯”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喝起粥来。糖糖照例坐在门槛上,小口喝着自己那碗,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他。
粥喝完,李默放下碗,看向胡三奶奶,语气平淡地开口,说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
“收拾一下,明日我出门一趟。”
胡三奶奶手一抖,险些打翻空碗,失声道:“少主!您……您要去何处?此地……”
李默抬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
“此间事,暂了。”他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局意味,“界域已固,地脉新生,土地归位。只要你们安分守己,寻常宵小,奈何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那面蓝布旗,那盘悬浮的棋局,最后落在西头土地庙的方向。
“守好这里。”他补充了一句,像是嘱托,又像是命令。
胡三奶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少主!老身……老身愿随侍左右!”
盘踞在院角的常老大也昂起头颅,冰冷的竖瞳中流露出同样的意愿。
李默摇了摇头。
“不必。”他的回答简洁干脆,“你们留下,稳住根基。”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门槛上那个自从听到“出门”二字就瞬间绷直了身体、紧张地望着他的糖糖身上。
糖糖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站起身,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决。
“我……”她刚吐出一个字。
“你,”李默看着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带着一种早已看穿的了然,“若不怕死,就跟上。”
糖糖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夜空中炸开的烟花,所有的不安和紧张都被巨大的喜悦冲散。她用力点头,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不怕!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默没再说什么,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答应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个放着“画中山”的木匣,塞进了他那看似空荡、实则内蕴乾坤的灰色布衣衣袖里。然后又拿起桌上那几本翻旧的小说,想了想,只挑了一本封面最花哨的塞进去,将其他的随意丢在桌上。最后,他拎起了门边那把旧油纸伞。
他的行囊,简单得近乎寒酸。
胡三奶奶跪在地上,看着少主这轻描淡写、却分明是去意已决的姿态,心中酸涩难言。她知道,少主意已决,绝非她所能更改。
“少主……万事小心。”她最终只能伏地,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李默“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却没有立刻跨出去。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十八年的内堂,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胡三奶奶,看了一眼盘踞院角、头颅低垂的常老大,也看了一眼……那盘悬浮着黑白双子、星辉与幽光交织的未竟棋局。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淡漠。
然后,他转身,一步跨出了内堂的门槛。
晨雾未散,天色依旧阴沉。
他没有回头。
糖糖立刻像只被解开了绳索的雀鸟,欢快而又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这一次,她没有再保持那“半臂”的距离,而是紧紧跟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仿佛生怕跟丢了。
胡三奶奶抬起头,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穿过院子,走向那扇象征着界限的祖宅大门,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常老大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悲凉的嘶鸣。
李默走到大门前,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是通往未知远方的官道,是弥漫的雾气,是潜藏的危险,也是……新的征程。
他撑开了那把旧油纸伞,尽管此刻并无雨水。
然后,他迈步,踏出了李家屯的界碑。
在他脚步落于界外土地的瞬间,整个界域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糖糖毫不犹豫,紧跟着他,也踏出了界碑。
两人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官道尽头的薄雾之中,消失不见。
祖宅的大门,就那样敞开着,未曾上锁。
仿佛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也仿佛在昭示着,一段乡村的“清静”已然结束,而都市的波澜,即将因为这一把旧伞,一个木匣,一本小说,和一个揣着糖纸、眼神坚定的少女的闯入,而掀起全新的篇章。
降妖?除魔?或许。
但更重要的,是那条他自己选择的,通往尘世纷扰的路。
炊烟散尽,行囊已背。
门未锁,缘未断。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