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夜谈的余温尚在心头,苏清欢走在宫道上,脚步却比往日更沉了几分。女帝那句“他日若需你承担更重的担子”,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落在她心底——她终于彻底明白,所谓知己,不仅是相互倾诉的慰藉,更是并肩前行的责任。要帮女帝挣破那张无形的网,光有漕运、医馆的宏观蓝图不够,还需从根基处着手,从百姓最切身的“衣食住行”里,刨出一条强国富民的实路来。
几日后,苏清欢按例巡视京郊的安平医馆。寒风卷着碎雪,打在医馆简陋的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馆内挤满了病患,大多是附近村落的贫苦百姓,裹着一层又一层打了补丁的粗麻布衣裳,领口袖口磨得发亮,寒风一吹,便忍不住缩起脖子,瑟瑟发抖。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发梢结着霜花,小脸冻得青紫,趴在母亲怀里咳嗽,身上那件麻布小袄,薄得能看见里面的旧棉絮,早已板结发硬,失去了御寒的效用。
苏清欢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后背,只觉一片冰凉。她眉头微蹙,转头问一旁的医馆学徒:“眼下已是深冬,怎的百姓们穿得如此单薄?”
学徒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苏大人,不是他们不肯穿暖,是穿不起啊。棉布倒是暖和,可一斤棉布要卖到五十文钱,一件棉袄做下来,得花上两三百文,那可是普通农户半个月的口粮钱!咱们这地界的百姓,大多只能穿麻布,粗硬不说,风一吹就透,哪能抵得住这寒冬?”
另一个来自西北的药童也凑了过来,补充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家乡在西北甘州,那边倒是种棉花,可都是零散着种在田埂边,产量低得很。而且纺线织布全靠家里的婆娘用手摇纺车,一天忙到晚,也纺不出二两纱,织成布自然金贵,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就过年时能扯一小块棉布,给孩子做件里衣罢了。”
“棉花……纺车……”苏清欢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大曜朝并非没有棉花,只是种植未广;也非没有纺织之术,只是技术落后。若能将棉花种植规模化,再改良纺织工具,让棉布从“奢侈品”变成“日用品”,百姓既能穿暖,农业、手工业也能跟着发展,国库还能通过税收增收,这不正是一举多得的民生大计?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枝繁叶茂。回到府中,苏清欢立刻闭门谢客,将书房里所有涉及农桑、手工的典籍都翻了出来,从《农桑辑要》到《天工开物》的残卷,逐字逐句地查阅。她又派人请来几个常年往返西北的商贾,以及府中来自北方的仆役,细细询问棉花的生长习性——耐旱还是喜湿?适宜在何种土壤种植?一年几熟?病虫害如何防治?
连着三日,苏清欢的书房烛火彻夜未熄。她将收集到的信息一一整理,发现大曜朝的棉花种植,最大的问题在于“无序”——农户随意撒种,不选种、不轮作,导致棉桃小、纤维短;而纺织的症结,则在“低效”——眼下通用的纺车,都是单锭手摇式,纺线时需一手摇车、一手喂棉,一人一日最多纺三两纱,效率低得惊人。
“症结找到了,药方就好开了。”苏清欢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随即又拿起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她凭借着脑海中对古代纺织技术的记忆,以及现代机械原理的粗浅认知,一笔一笔画出了草图——那是一台脚踏式多锭纺车,车身以硬木为架,下方装有踏板,上方并列安置三个纱锭,通过踏板联动皮带,驱动纱锭同时转动。这样一来,织工可双手喂棉,双脚蹬踏,一人一日至少能纺一斤纱,效率比单锭纺车提升了三倍不止!
画完纺车,她又铺开一张纸,写下《植棉三策》:其一,选种育种,挑选棉桃大、纤维长的棉籽,单独种植培育,逐年优化品种;其二,棉田轮作,将棉花与豆类、麦类交替种植,既能肥沃土壤,又能减少病虫害;其三,精耕细作,明确播种时间、行距株距,以及施肥、打顶的方法,确保棉花长势。
待一切准备妥当,苏清欢将草图和策论仔细折好,揣在怀中,再次入宫求见女帝。
此时的御书房内,女帝正对着漕运的奏折皱眉,见苏清欢进来,脸上才露出几分暖意:“清欢来了?可是为漕运的事有了新想法?”
“陛下,漕运之事臣仍在跟进,今日前来,是为另一桩关乎万民冷暖的大事。”苏清欢躬身行礼,待女帝赐座后,便将怀中的图纸和策论递了上去,“臣以为,民以食为天,亦以衣为暖。近日巡视安平医馆,见贫苦百姓寒冬皆着麻布,瑟瑟发抖,实在于心不忍。臣细查之下方知,我朝西北虽有棉花种植,然种植零散、产量低微,且纺织全凭单锭纺车,效率低下,以致棉布价高,百姓无力承担。”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臣不才,近日查阅典籍、询问乡农,偶得新式纺车图样及植棉之法,斗胆呈于陛下。若能在西北大规模推广棉花种植,同时令工部研制新式纺车,鼓励官营工坊与民营织户使用,棉布产量必能大增,价格自会回落。届时,百姓可穿暖,农户因种棉增收,织户因高效获利,朝廷亦可从中收取赋税——此乃利国利民、一举多得之举,还望陛下圣裁。”
女帝接过图纸和策论,先是翻开草图,只见纸上画着一台结构精巧的纺车,踏板、纱锭、皮带的联动关系标注得清晰明了,下方还附有文字说明,写着“脚踏驱动,三锭并发,日纺纱一斤”。她越看眼睛越亮,又翻开《植棉三策》,里面关于选种、轮作、耕作的建议,条理清晰,细致可行,绝非空泛之谈。
“好!好一个苏清欢!”女帝猛地合上策论,语气中满是惊喜,甚至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苏清欢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朕原以为你精通医理、长于谋略,已是难得,没想到你竟连农桑手工之事也这般精通!心思细腻至此,事事能想到百姓心坎里去,你真是朕的宝藏爱卿!”
她拿起图纸,又看了一眼,当即拍板:“此策大善!无需迟疑,即刻推行!传朕旨意——其一,命京畿大营皇庄划出百亩良田,作为棉花试验田,依照苏爱卿的法子,选种、轮作、精耕,务必试出成效;其二,令工部鲁匠作即刻带工匠,依照此图研制新式纺车,所需物料,国库优先供给;其三,待试验田棉花丰收、新纺车研制成功,即刻派专人前往西北,指导当地农户广种棉花,推广新纺车!”
旨意一下,各部门雷厉风行。皇庄的管事不敢怠慢,立刻组织农户开垦试验田,挑选籽粒饱满的棉籽,按照苏清欢的指导,在春分时节播下了第一波棉种;工部的鲁匠作,是大曜朝最顶尖的工匠,拿着苏清欢的草图,反复琢磨三日,又与苏清欢数次探讨细节,将皮带的材质、纱锭的间距、踏板的力度一一调整,不出半月,便造出了第一台脚踏多锭纺车。
试纺之日,女帝特意亲临工部的作坊。只见一名熟练的织妇坐在纺车前,双脚轻轻蹬踏踏板,车身下方的皮带带动上方的三个纱锭飞速旋转,她双手捏着棉条,缓缓喂入锭口,雪白的棉纱便如流水般缠绕在纱锭上,不过半个时辰,三个纱锭便都绕满了棉纱,重量竟有近半斤之多。
“好!太好了!”女帝看得连连点头,脸上笑开了花,当即下令重赏鲁匠作和参与研制的工匠,又对身边的苏清欢道,“清欢,你立了大功!这新纺车与植棉之法,可比漕运更贴近民生,百姓若能穿暖,必能感念朝廷恩德!”
她当即召来内阁大臣,将推广棉花种植与改良纺织技术列为与漕运并重的“民生国策”,责令户部、工部、农部协同推进。消息传到民间,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纷纷称颂女帝仁德,连带着提出此策的“安平县君”苏清欢,声望也更上一层——此前,百姓敬她为“神医”,救死扶伤;如今,百姓更爱她为“利民实干家”,能为他们谋得御寒的棉衣、安稳的生计。
春日里,皇庄的试验田长出了绿油油的棉苗,迎风摇曳;工部的作坊里,一台台新纺车正被批量制造,即将运往西北。苏清欢站在试验田边,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心中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要帮女帝织就的那张“新网”,不仅有漕运的大动脉,有医官的保障线,更要有这棉花般柔软、却能温暖天下的民生根基。而这根基,终将支撑着大曜朝,在时代的风浪中,一步步走向更开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