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西苑的花香,却吹不散工部衙门前那股子拒人千里的森严之气。苏清欢身着绣金飞鱼纹的院使官服,站在朱漆大门前,看着门吏通报后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心底早有预料——这六部之中,工部最是讲求实务,也最是排外,一个太医院的院使,即便顶着正三品的头衔,在他们眼里,怕也只是个“摆弄草药”的外行。
果不其然,她被引至一间偏厅,接待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员外郎,青衫乌帽,眉眼间带着几分初入仕途的倨傲。他捧着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目光扫过苏清欢时,带着几分敷衍的客气:“苏院使大驾光临,工部蓬荜生辉。只是下官实在直言,将作监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宫里要修御花园的图纸,皇陵那边催着定明器样式,兵部更是急等新一批弩机的详图,实在抽不出人手,陪您画那些‘花花草草’啊。”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几分“小题大做”的意味。
苏清欢端坐在椅上,鬓边一支素银簪子映着窗外的日光,神色不见半分恼意。她早料到会是这般说辞,太医院的画师们画了半年的药材图谱,不是把人参画成了萝卜,就是将黄连的叶脉画得错漏百出——他们懂构图、知设色,却不懂药材的“骨相”,不懂黄芪的纹理该是纵行的,不懂川贝的鳞叶该是“怀中抱月”的,画出来的东西,美则美矣,于医书而言,却是废纸一张。
她缓缓解开随身的锦盒,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药材草图,而是三张叠得整齐的白宣。“员外郎说笑了,清欢今日前来,并非为‘花花草草’,而是为这些能减轻医者劳苦、救人性命的‘家伙什’。”她将图纸一一铺开,指尖落在最上方那张,“这是改良后的药碾,寻常药碾需两人轮换着推,费时费力,我在碾轴处加了杠杆,再配个脚踏板,一人一脚便能带动碾轮,碾药效率能快上三成。”
那员外郎本是低头喝茶,闻言眼皮抬了抬,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这一眼,便挪不开了。他凑上前,手指轻轻点在图纸上的杠杆处,眉头微微蹙起:“这杠杆的支点……若是安在这里,力矩是不是太短了?”
“员外郎好眼力。”苏清欢浅笑,指尖移向杠杆末端,“我在这儿加了个可调节的配重块,碾轻药时减配重,碾硬药时加配重,灵活得很。”
他又抓起第二张图,是个画着镜面和滑轮的架子,旁边注着“手术照明灯”四个字。“这是……用镜子反光?”他猛地抬头,眼里多了几分真切的好奇,“可手术室里若光线暗,单靠镜面,能照得亮伤口?”
“自然不够。”苏清欢指着图中的滑轮组,“这架子顶部的镜面能通过滑轮调节角度,可随手术位置转动,下方再悬一盏防风的琉璃灯,灯光照在镜面上,反射到伤口处,光线又亮又稳,比烛火强十倍,医者做手术时,便不用再让学徒举着烛台,手忙脚乱了。”
最后一张图,是个带轮子的木床,床脚处画着小小的木闸。“这是病人转运床,床板下装了四个带滚珠的轮子,推起来不费力,床脚的木闸一踩就能锁住,无论是在太医院内转运病人,还是战时搬运伤兵,都比抬着担架稳当,也能少伤些筋骨。”
“伤兵……”员外郎的指尖顿住,神色骤然一凛。镇北侯在北疆的捷报上个月刚传回京城,谁都知道,苏院使的“麻沸散”和清创术,在军中救了多少将士的命,连陛下都亲口夸过她“功在社稷”。工部尚书前日还在衙门里念叨,说镇北侯那边递了消息,想请工部帮忙改改军中的担架,只是一直没头绪——眼前这转运床,可不正是送到嘴边的好东西?
他正想开口,偏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壮汉大步流星走进来,嗓门洪亮得震得窗纸都颤了颤:“苏县君!您来了怎不派人先给俺捎个信!害俺在将作监里瞎忙活半天!”
来人正是鲁匠作,自从上次苏清欢帮他解决了“机关匣锁不住”的难题,又指点他用“淬火法”改良了手术刀的钢材,他便对苏清欢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口一个“县君”,比见了工部尚书还恭敬。他进门就看见桌上的图纸,一把抢过去,粗粝的手指在转运床上划了一圈,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盏灯:“好家伙!这轮子安得妙啊!俺们工坊里运木料的小车,轮子总卡壳,您这滚珠的法子,俺咋就没想出来!”
他又翻到药碾的图纸,一拍大腿:“俺家那口子天天抱怨碾药累,要是有这脚踏药碾,她得乐疯!县君,这活儿俺接了!别说抽画师,就是让俺老鲁亲自给您打下手,俺都乐意!”
员外郎站在一旁,看着鲁匠作那副“捡到宝”的模样,又想起镇北侯的嘱托和苏清欢如今的圣眷,哪里还敢再打官腔?他连忙拱手,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恭敬:“苏院使,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些器械实在精妙,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下官这就去禀报尚书大人,您稍等片刻!”
说罢,他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偏厅,连茶盏都忘了拿。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员外郎便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回来了,正是工部尚书周大人。周尚书是个出了名的务实派,不搞虚头巴脑的应酬,一进门就抓过图纸,戴上老花镜细细翻看,时而点头,时而低声与鲁匠作讨论几句,末了,他放下图纸,对着苏清欢深深一揖:“苏院使大才!老夫先前只知您医术高超,竟不知您还懂工道!这些器械若能造出,实乃天下医者之福,军中将士之福啊!”
他当即拍板:“合作的事,工部应了!将作监那边,老夫亲自去说,挑三个最好的画师,专司《大曜药典》的图谱绘制,务必画得精准传神。至于这些医疗器械,老夫让鲁匠作牵头,再从锻冶、木作两局各调两个好手,成立个‘医械研制小组’,就设在将作监西院,苏院使随时可来指点,所需材料,工部全力供应!”
苏清欢起身回礼,眼底泛起一丝暖意。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拿到了画师和工匠,更是将工部这个手握“技术权”的盟友,稳稳拉进了自己的阵营。太医院的改革,若只靠她一人,终究是孤掌难鸣;如今有了工部的助力,医械能改良,药典能编修,医改的齿轮,终于不再是独自转动,而是与工部的“工道”紧紧咬合,一步一步,朝着更坚实的方向,稳稳前行。
窗外的风,似乎也温柔了许多,吹得厅内的帘幔轻轻晃动,像极了未来可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