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已过三更,御书房内的炭火仍烧得旺,赤红的火星不时从铜炉缝隙中蹦出,噼啪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暖意融融的空气里,龙涎香与墨香交织,却压不住那几乎要凝成真形的凝重——女帝萧景琰方才那句问话,如惊雷滚过平地,此刻还在苏清欢的耳畔嗡嗡作响。
“若朕要行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苏卿,你敢不敢与朕同谋?”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帝王将半生基业、大曜国运尽数押上的豪赌,是对心腹最赤裸的期待,亦是最严苛的考验。苏清欢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尖触到官袍下的玉带,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她没有像寻常臣子那般立刻伏地叩首,说些“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的空洞誓言,而是缓缓抬起头,迎上女帝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
那双眼,曾在朝堂上威慑百官,曾在战报前凝眉沉思,此刻却映着烛火,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期许。苏清欢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气血渐渐平稳,她声音不高,却平静而坚定:“陛下,臣斗胆一问——您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新气象?”
女帝闻言,脚步微微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反问。方才殿内凝滞的气氛,竟因这一句问话松了些许。她看着眼前这位年仅二十余岁、却已凭医术屡立奇功的女官,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漫开一层难以掩饰的激赏。她要的从不是唯唯诺诺、只会附和的应声虫,而是能与她并肩而立、有独立思考的国士。
“朕要的……”女帝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御案后,宽大的明黄色龙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她停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前,指尖轻轻划过最顶上那本关于江南水患的奏折,纸页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微微卷起。下一秒,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字字如金石落地:“是国富兵强,吏治清明,是百姓能有饭吃、有衣穿,夜里能睡个安稳觉!是打破那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垄断,让寒门有识之士也能登堂入室,选贤任能,不拘一格!”
她顿了顿,抬手推开御案上的镇纸,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北疆的狼烟、南疆的洪涝。“是扫除边境那些蛮夷的侵扰,让我大曜的军旗能插在每一寸疆土上,四海升平,万邦来朝!更是让我大曜,不再受制于那些门阀世家,不再因党争内耗不休,能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
声音不高,却裹挟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之气,更藏着一份炽热到几乎要灼人的理想。烛火在她身后跳动,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明明是女子之身,却让人想起开国太祖当年金戈铁马的雄姿。
苏清欢听得心头一热,躬身行了一礼,语气里满是由衷的敬佩:“陛下雄心壮志,臣感佩万分。”但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也添了几分沉稳:“然,治国如医病,需先诊脉,再对症下药,切不可操之过急,需循序渐进。世家大族在朝堂经营数十年,根系早已扎进各州各县,非一日可除;边境的隐患,是先帝时便留下的积弊,更非一战可定。陛下欲行此惊天动地的大事,需有足够的耐心,更需有……趁手的利器。”
“哦?”女帝眼中精光一闪,向前倾了倾身,追问:“依苏卿之见,这‘利器’何在?”
苏清欢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星,迎着女帝的视线,缓缓道来:“利器之一,便在陛下手中。”她抬手,虚指了指御案上那份关于增设州县医官的奏折,“便是这选拔人才、打破常规的魄力!陛下设立医学馆,让出身寒门的医者有了晋升之路;推行州县医官制度,让医术能惠及寻常百姓——这便是打破旧规的开端。若能将此魄力推广到科举、吏治,何愁贤才不得?”
女帝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利器之二,在于重视实务,鼓励创新。”苏清欢语速不急不缓,条理清晰,“臣近日与工部合作,改良军粮的储存之法,若能成功,可让边军粮草多存三月而不腐;臣听闻工部匠人正在试制新的弩箭,却因经费不足停滞——若陛下能下令,对这些有益于国计民生的实务创新多加扶持,重赏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匠人、农官,何愁国力不兴?”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郑重:“利器之三,在于信息畅通,知己知彼。如今朝堂之上,多有官员报喜不报忧,地方灾情、边军实况,往往要迟上半月才能传到陛下耳中,其间更难免被人篡改隐瞒。陛下需有自己的耳目,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世家、只忠于陛下的信息渠道,方能不被朝堂的谎言蒙蔽,做出最精准的决断。”
说到这里,苏清欢深吸一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而臣所能做的,便是在臣擅长的领域,为陛下打造更多的‘利器’。改良医术,推广外科手术,可医治伤兵、强民体魄,此为固国本;研究痘疹之法,推行防疫之策,可避免瘟疫横行,此为稳民心、安社稷;乃至这军粮改良、器械试制,臣虽不精通,却也愿牵线搭桥,尽一份绵薄之力。臣不敢妄言能助陛下一步登天,只愿做陛下改革路上的一块基石,从这些细微处着手,日复一日,聚沙成塔,积水成渊。”
她没有空谈“愿为陛下肝脑涂地”的抱负,也没有许诺虚无缥缈的功绩,只是将自己的专长与女帝的宏图伟业紧紧绑在一起,句句都落在实处,条条都是可行的路径。这沉稳务实的态度,比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词,都更有说服力。
御书房内静了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女帝静静地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从最初的激赏,渐渐变成了全然的认可与信赖。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思路清晰的女子,只觉得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重担,仿佛轻了许多。
许久,女帝迈步走下御阶,径直走到苏清欢面前。她没有再端着帝王的架子,而是伸出双手,亲手将仍躬身行礼的苏清欢扶了起来。指尖触到苏清欢微凉的手臂,女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好一个‘对症下药’,好一个‘聚沙成塔’!苏清欢,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不再只是朕的医官,更是朕的……谋士!往后,凡有益于国计民生之策,无论涉及医、工、农、兵,你皆可绕过六部,直奏于朕!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只要是为了大曜,为了百姓,你可自行决断,事后再向朕报备即可!”
“臣,谢陛下信任!”苏清欢眼眶微热,再次躬身,这一次,却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女帝亲自扶着她的手臂,不让她拜下,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期许。烛火映在两人脸上,一个是锐意改革的帝王,一个是沉稳务实的谋士,君臣相得的画面,在御书房的夜色里,悄然定格。
这一刻,苏清欢不再是那个仅凭医术崭露头角的医官,她正式踏入了女帝萧景琰最核心的权力圈子,成为了大曜朝堂上,真正的“帝党核心”。而一场席卷朝野的改革风暴,也即将因这场深夜的谈话,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