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草一案尘埃落定,朝中暗流因女帝雷霆手段暂歇,而她对苏清欢的信任,却如暖阁外悄然滋长的藤蔓,盘根错节,深入心底。往日里,女帝召苏清欢入宫,多是为奏折中棘手的军政要务;如今却不同,往往是批阅到暮色四合,眼底浮起倦意时,便会随口一句“传苏爱卿”——不为议事,只为在寂静的宫殿里,听几句不掺虚言的真心话。
这日晚膳过后,残阳将落未落,天际染着一层淡淡的橘粉。女帝未回寝殿,却让人将苏清欢引去了御花园深处的暖阁。暖阁四壁糊着杏色软纱,微风过处,纱幔轻晃,将外头渐沉的暮色滤得朦胧。正中八仙桌上,珐琅彩瓷盘里盛着几样精致点心:松子糕切得方方正正,桂花糖糕上撒着细碎的金桂,还有一碟刚冰镇过的杏仁酪,瓷碗外壁凝着薄薄一层水珠。旁侧银壶里,泡的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水汽袅袅,茶香清润。
“苏爱卿,坐。”女帝斜倚在窗边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褪去了朝服,只着一身月白色常服,长发松松挽了个玉簪,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些寻常女子的慵懒。她抬手挥退了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暖阁内瞬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连窗外虫鸣都显得格外清晰。“今日不必拘礼,陪朕说说话就好。”
苏清欢依言在对面椅上坐下,动作轻缓地提起银壶,先为女帝面前的青瓷茶盏斟满茶汤。茶水注入时,茶叶在盏中舒展沉浮,汤色清亮如琥珀。她放下壶,指尖刚触到自己的杯沿,便听女帝开口了。
女帝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夜色已渐浓,一轮新月挂在黛色的天际,清辉洒在暖阁外的梧桐叶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她抿了口热茶,声音轻得像月色,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苏爱卿,你说这为君之道,最难的是什么?是费尽心机平衡朝堂各方势力,是遣将出征开疆拓土,还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安稳度日?”
这问题问得太大,也太私人。寻常臣子若答,定会拣些“百姓安康为首要”的场面话,可苏清欢知道,女帝要的不是奉承。她垂眸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缓缓开口:“陛下,臣以为,为君最难,莫过于‘知人善任,不忘初心’。”
女帝的目光倏地转过来,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苏清欢迎着她的视线,语气平静却坚定:“朝堂平衡、开疆拓土,皆是治国的手段;百姓安康,才是君王最终要达的目的。可这世间,权力最是迷人眼。身处高位,耳边尽是阿谀奉承,眼前皆是算计倾轧,走着走着,便容易陷在权术的漩涡里,忘了自己最初为何要坐上这龙椅,忘了登基时对天地、对百姓许下的誓言。手段用得多了,反而忘了目的是什么——这,才是最难守住的。”
“不忘初心……”女帝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眸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中了心尖。她定定地看了苏清欢许久,那目光里有惊讶,有了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说得好,说得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脆弱,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疲惫的人,“朕有时夜深人静,批阅完奏折,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也会自问:当初登基时,朕立志要做一个不输先皇的明君,要让大靖强盛,让百姓安乐,如今这条路,朕可还走在正道上?”
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身边的人,要么怕朕,要么求朕,要么算计朕。像爱卿这般,敢在朕面前说真心话、直言不讳的,太少了。有时朕甚至觉得,连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苏清欢心中微动,看着女帝眼底深藏的倦意,那是平日里被龙袍和威严掩盖的疲惫。她没有接话,也没有说“陛下圣明,从未偏离正道”之类的安慰——那些话太假,女帝听腻了。她只是再次提起银壶,默默地为女帝续上热茶,茶汤满溢时,她轻轻用茶盖撇去浮沫,动作安静而从容。
无声的陪伴,有时比千言万语更能安抚人心。
女帝看着她的动作,眼底的紧绷渐渐松弛下来。她没有再提治国的难题,转而说起了别的——说起自己幼时在东宫,跟着太傅读诗,总爱偷偷在书页上画小像;说起刚登基时,面对满朝老臣的质疑,夜里偷偷哭过后,第二天依旧强撑着上朝;说起偶尔吃到一块儿时喜欢的麦芽糖,竟会想起母亲还在时的日子……
苏清欢静静听着,偶尔点头回应,或是在她说到诗词时,接一句自己喜欢的句子;说到女儿家的琐事时,也会轻声提起自己幼时在江南,跟着祖母学做桂花糕的趣事。暖阁里的茶香袅袅,月色渐浓,两人聊着聊着,渐渐忘了谁是君、谁是臣。女帝不再端着帝王的架子,苏清欢也放下了臣子的拘谨,她们就像一对许久未见的好友,说着各自的心事,从治国理想聊到诗词歌赋,从朝堂风云谈到家常琐事,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难得的松弛与坦诚。
夜深时,苏清欢起身告辞。女帝没有留她,只是亲自送她到暖阁门口。月光下,女帝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苏爱卿,有你在,真好。”
苏清欢脚步一顿,回身拱手,声音温和:“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幸事。”
女帝笑了笑,挥了挥手:“去吧,路上小心。”
苏清欢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笼罩的宫道尽头。女帝站在门口,望着她的方向,久久未动。暖阁的灯火映着她的侧脸,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那一晚的对话,没有涉及任何军政要务,却比无数次君臣议事都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这种超越了帝王与臣子的信任,这种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坦诚相对的情谊,如同一道坚实的屏障,在往后波诡云谲的朝堂中,成为了苏清欢最可靠的后盾——因为她知道,在那座冰冷的皇宫深处,有一个人,把她当成了可以倾诉心事的知己。